上元城放晴几日的春色转变阴沉,细雨朦胧而至,倾带云卷云舒的冷寒。
屋中未点灯,风浮垂帘簌簌而响,淡影轻落案角。
殷素拢袖而坐,将抬眸,却见吹拂而起的垂帘后孙若絮正搁下素伞。
“赶上倒春寒了。”她拍拍沾落的水珠,朝殷素嘱咐:“这几日二娘可要注意着身子,春寒凌冽,冷是钻着骨缝浸入的,稍不留神便要前功尽弃。”
“我将从三里回来,倒听闻一件大事。”孙若絮掩裙而坐,自倒上一盏热茶,“那句谶语二娘还记得么,先扯上杨知微,后又扯上徐雷,坊里皆迎谶而谏,欲让徐姓临帝制。”
这些时日,殷素正愁此事,如今陡闻移目追问:“后续何貌?”
“徐雷自然愧不敢当,又提起多年前旧事,称女主位,方合正统,他一介蒲臣,只为臣民尽力也,痛哭流涕恳求百姓迎杨知微登帝。”
“不过。”孙若絮话音一转,望着她道:“就在前几日,发生了件趣事。”
“不知是谁从扬州传言,吴王府根本没有吴王踪迹。这吴王消失之事引起轩然大波,且愈演愈烈,徐雷才道吴王新岁便随徐仆射来上元省事,未免民众恐慌,方才作瞒。谁料没过多久,杨知微于上元坊间遇刺遭劫掠,至今,下落不明。”
殷素惊愕着扬眉,“当真叫百姓望见她受了伤?”
“如何有假,道上茶楼都怔怔瞧个仔细呢,杨知微才在百姓跟前露面的第三日,便于安车内明晃晃中了一箭。”
殷素缓下掌中笔杆。
“想必扬州与劫掠一事乃是徐文宣为抵徐雷与杨知微各自心思所做打算,前者制住徐雷动作,后者压住杨知微打算。他拿谶语无法,便只能先将她藏起来,避一避,缓一缓。”
“可这遇刺,却是叫其前功尽弃了。”
如此而看,便只会是杨知微自己所做。
“当真是疯子。”
殷素声沉。
“如今坊里,热闹不小呢。”孙若絮咋舌点头,“她对自己皆能如此狠心,又遑论旁人?”
话音将熄,身后忽闻细碎脚步声至。
孙若絮扭头,正与提着楠木盒的沈却猝然相望。
沈却一顿,他方未见孙若絮回宅,仍以为阁中唯殷素一人。
脚步钉在原处,像陡变作提线木偶。半晌,他才无声入内,搁下温热食盒。
自打那日被殷素心知肚明般地止住话,东阁内沈却几乎未曾踏入过。
他握住自尊,也伤怀于自耻。
于是骤雨狂风夜,沈却再度陷入过往的纠缠,一遍又一遍,直至今日方敢迈步而出,却只见一面,便缩如蚌壳。
殷素其实无谓,但却不愿与他僵持至此地步。至少,还能作友谈笑解忧罢?
她触上食盒,正欲开口转圜几句,未曾想下一瞬案前郎君衣摆轻飞如浮云,竟直直转身撩帘,连头也不曾回。
殷素一怔,指腹陷入雕琢楠木间,半晌未回过神。
她有些气笑,“他这是何意?一声不吭来,又一声不吭走?”
“翠柳。”道尽数落话,殷素复又高声而唤,“去将此盒给沈却送回去,就言,不晓为何物不敢轻易相触。”
翠柳面色茫然,犹豫着接过,“方才婢在外头亲瞧着郎君送来,定然是吃食,二娘怎的不打开瞧瞧?”
“他不言,我如何敢碰?”
孙若絮张望着一双旁者清目,掩唇笑道:“翠柳快给你家郎君送去罢,晚了,此计便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无趣。”殷素轻飘飘扫她一眼,抬手燃起烛灯,明光落案,方照亮其上纸面。
“是我无趣,还是人家无趣?”孙若絮绕过炉台而坐,仍旧噙着笑。
“闹了这么些日,好容易郎君服了软,二娘竟追着火上浇油。”
她喟叹两语,又拉着声调言:“此妙计也——”
殷素掌墨指节一顿,笔锋相触反染脏了好字。
她轻“啧”一声,索性揉作一团,借着烛火点燃啪嗒丢至盂内。
“错不迁怒,二娘可别连着恼我。”
“谁要怒,谁要恼。”殷素搁下笔杆,倒像是借着这火一烧,自个儿心思却通透起来,“七娘,你去替我将他请来,我同他道明白,省得平白折磨人。”
“翠柳才去呢。”孙若絮轻饮一口热茶,笑着指点,“我坐半刻再离,叫人急上一急,再送一道敕令去,这久旱逢甘霖,若来了定是何都肯依的。”
殷素被她浑说本事折服,倒真有些信从前孙若絮所言——她在蜀中奉为姻缘娘子。
“你呀。”殷素摇摇头,求着道:“待会儿去了,可莫煽风点火,只按我的话说便好。”
孙若絮但笑不语。
另一头正从东阁相离的翠柳,方行至沈却跟前。
楠木食盒提于手中,万分扎眼。
“她不喜欢?”
翠柳一字一句回:“二娘言不晓为何物不敢轻易相触,嘱咐婢给郎君送回来。”
沈却静立在那儿,恍若未闻。
扶案角的指节已变作紧扣,搁盒声顿然入耳,他似回神般倏然一松,转将视线落回楠木盒间。
是因他沉默不语方惹了娘子怒?还是殷素,根本不愿见他……
拾掇好不叫人窥看出半分的情绪,他敛目垂眸,尚还稳声开口:“她还嘱咐过什么?”
翠柳摇摇头,只觉得郎君声冷似屋外寒雨,只怕是心里难受得紧,面上还撑着罢了。
这般作想,她便微伏了伏身,悄悄退出屋外。
将踏出阁门几步,便瞧着孙娘子落伞而来。
步履由慢缓急,须臾便凑到她跟前悄声问,“如何?沈郎君闻之是何貌?”
翠柳想了想答:“强作镇定。”
孙若絮压声一笑,眨眼道:“且看我去递一剂良药。”
说罢,摆袖而入。
坐上人犹自怔愣,甚至分不出心力移目望一望。
直至孙若絮轻咳两声,沈却方失神低道:“孙娘子来作甚?”
“我替二娘传话。”
沈却心口一震,撩目移神,“她——”
“……想说什么?”
“二娘言她不怒,她不恼,要我将沈郎君请过去道明白话,省得双双平白折磨人。”
碧泉黄沙里浸一遭,都无此等,难叫人清醒琢磨明白的话了。
沈却默在原处,连应一声的勇气也无。
“嗳呀。”孙若絮故作叹息,胡诌道:“我知晓你与二娘因何而闹别扭,沈郎君可愿听我一句劝?”
沈却倏尔仰头,心绪震然。
可转念一想,此等之事于殷素而言,本就是过心不论迹,可宣之于口的东西,孙娘子会知晓,也不难猜。
从来当局者迷,轻风细雨哪怕是孤落的一叶蜷叶,也叫人忍不住用力抓住。
沈却收束好沉郁情绪,松掌起身,倒真虚心低首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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