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十月初六,庐江城就下了第一场小雪。
细雪如盐粒般簌簌落下,沾在焦黑的城垣上便化了。枯苇秆上积着薄霜似的雪沫,被风一吹,散如雾霭。
物换星移,时序改易,很多事情也将永远改变。
比如时局,比如人心。
青史在不知不觉中翻开了新的一页。
当宋海晏抖落一肩风雪,进入庐江城时,三军列阵,迎接这位长驱千里为父复仇、载敌首级而还的少年将军。众将膺服,百姓交口称颂。
庐江城在战火中被焚毁,经过两月时间,已差不多清理完了断壁残垣,无数的砖石、木料被运入庐江城,重建城垣和民居。
位于庐江城北的宋家主宅,自然是重建工程的重中之重。经过工匠们两个月的修缮,主楼已经焕然一新。那块“积韧千秋”的牌匾在大火中竟未被焚毁,只边缘处略微焦黑。宋碧棠亲执漆刷,为牌匾刷上一层清漆,重新悬挂在明徵堂的牌楼上。牌匾上的字迹经火焚之后,如苍松傲骨,更显峥嵘。
宋寒章的灵柩早前已从寿春运回,宋海晏从北方带回其头颅之后,又在明徵堂为父守灵七日,然后择吉日入葬。
十月十一,宋氏大宅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黄门郎冯大用。
这位来自金陵宫中的天家使者一路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神色肃穆,双手捧着明黄绢帛的圣旨,在宋氏家将的引领下踏入明徵堂。
宋海晏跪在堂前,听冯大用宣读了皇帝颁下的圣旨。朝廷感念宋寒章之忠勇,追封太尉,谥号忠烈,令长子宋海晏继任庐江刺史,镇守淮南,保境安民。
宋海晏领旨谢恩之后,将冯大用迎入内堂奉茶,又命人设宴款待。
他从前在金陵时,对宫中人事也略知一二,这冯大用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内监之一。此番圣旨虽由皇帝颁下,想来多半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宋海晏无意同宫中内监多作逢迎,草草陪过酒宴,便起身告辞,命人引冯大用往客舍安歇。
“宋将军留步。”冯大用想起此行的另外一桩任务,急忙自席上起身,说道:“今岁八月,太皇太后迁出椒房殿,移驾永寿宫颐养,将国事尽托付陛下,小人如今在陛下跟前听差。三日前,陛下听闻将军千里追敌,斩下拓跋雄首级的捷报,当即亲手写下诏书,钤上御玺,命小人前来传旨。此外,陛下还特赐一物,嘱小人私下交付将军。”
宋海晏闻言,脚步一顿,抬手示意侍从尽皆退下。
冯大用趋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狭长的檀香木匣,躬身双手呈上,道:“陛下让小人问将军一句话,‘此心依旧,问将军之心?’”
宋海晏接过木匣,撕开封条,启开匣盖,但见素白绸布之中,裹着一缕青丝。那头发乌黑如墨,柔顺似缎,隐隐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
宋海晏呼吸一颤。
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去年在药师庵,他双眼复明时,见到阿幸第一眼,便见她风鬟雾鬓,立在梨花树下,含着清露般的哀愁。
后来,在献俘仪式那一晚,他夜入正光殿,从阿幸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同她立下洛阳之约。
现在,她命人送来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此心依旧,问将军之心?
宋海晏阖上木匣,轻轻闭上双眼。
……
身前的人良久静默,冯大用忍不住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眼前的少年将军。
他在宫中当差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体察上意,也因此得到皇帝和太皇太后青睐,到正光殿任御前太监总管。虽不到两月,已将皇帝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唯有一事意外。
三日前,他从皇帝手中接过这方木匣、听皇帝要转述给宋海晏的这一句话后,他琢磨了整整三天,也不解这九个字是何含意。一直到进入庐江城之前,仍在费心琢磨。
他自然不敢偷看匣中究竟何物,只寄望于能从宋海晏的回答中得知一二答案,回去交差时也能揣摩圣意,在皇帝面前讨好。
可宋海晏竟不发一词。
少年将军挺拔如松的身姿伫立在原地,静得似乎没有呼吸。他双目轻阖,若非眼睑下羽睫微微颤动着,几乎让人怀疑他的魂魄已离此身而去,只留下蝉蜕般的躯壳。
冯大用站得双腿酸麻,终忍不住催促道:“宋将军,您可有话要回给陛下?”
那一双羽睫终于打开,宋海晏又看了一眼道:“请常侍稍候,臣有一物,请转呈陛下。”
宋海晏转身匆匆离开,不多时折返,手中拿着一支镔铁箭。
他双手将镔铁箭呈上,道:“请常侍将此箭转交给陛下。”
冯大用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双手悬在半空,不敢接下这支铁箭,口中支吾道:“宋将军,这……这……这不太合适吧?”
箭者,凶器也。
宋海晏如今身为一镇诸侯,送给皇帝一支铁箭。往大了说,是对朝廷有敌对之心,往小了说,也是大不敬的罪名。
宋寒章战死鸬鹚泽,宋海晏差点死在洛阳城下,朝野民间本颇多阴谋之论,无外乎宋氏功高盖主,遭帝王猜忌云云。宋海晏新继任庐江刺史,就送给皇帝一支镔铁箭,若是传扬出去,谣言必成鼎沸之势。
宋海晏神色从容:“内官不必担心,陛下自然知道其中意思。”
***
十月十三,宋寒章入葬庐江城外东山的宋氏祖茔。
次日,何长龄率部众离开庐江,返回荆州。宋海晏与宋碧棠兄妹一同将何长龄送出城,直至十里长亭方才折返。
兄妹二人回到宋氏大宅时,家仆宋吉迎了上来,面露愁苦之色,道:“主君,赵二公子绝食七天,至今仍不肯吃东西,今早竟一时昏厥。不知主君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自宋寒章战死,宋碧棠察觉赵金镝背叛之后,便将赵松声关入地牢。一开始,赵松声不吵不闹,坚信父亲绝不会背叛。
后来赵家阴谋败露,赵金镝、赵鹤年父子双双身亡,宋碧棠知赵松声性情刚烈,怕他知道消息无法接受,只命人瞒下消息,加强守卫,等宋海晏回来再处置此事。可赵松声不知怎的还是得知了消息,再也不肯吃狱卒送来的食物。
宋海晏刚回庐江,继任宋氏家主,一边要安定人心,一边要主持葬礼诸务,宋吉也不好拿这等小事来扰他,直到今日诸事已毕,才将这事报了上来。
宋海晏沉思片刻,道:“赵氏父子已经以死谢罪,如今赵氏宗族已经离开寿春,赵松声既对此事并不知情,没必要再多赔一条性命。宋吉,你告诉他,他和碧棠的婚约就此作罢,让他自行离开,投奔亲族去吧。”
宋吉叹了一口气,道:“主君顾念旧情,但赵二公子性情执拗,如今绝食多日,纵使他恢复自由,只怕也会步父兄后尘,自寻短见啊。”
宋海晏眉梢微沉,觉得此事十分为难,沉吟道:“我去劝劝他……”
宋碧棠见他神色疲惫,道:“阿兄多日劳累,先去休息。阿兄既无杀人之意,此事便交给小妹处置吧。”
宋海晏知妹妹处事颇有分寸,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
宋吉提着灯笼,引着宋碧棠穿过回廊,直往宋氏私牢而去。廊下寒风穿堂,烛火明灭不定,更添几分阴森。
推开厚重的牢门,只见赵松声斜倚在草席上。多日绝食已让他形销骨立,昔日丰神俊朗的面容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干裂的嘴唇结着血痂,一双清亮如星的眼眸,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两名看守正强行按住他,用水囊往他唇中灌水,可赵松声紧咬牙关,任清水顺着脖颈往下淌,也不肯咽下半滴。
宋碧棠见此情景,心头一阵酸楚,轻声道:“你们且退下吧。”
待众人离去,地牢里只剩宋碧棠和赵松声两人。
这一双小儿女自幼缔结婚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经历背叛,一切再回不到从前了。
赵松声听到宋碧棠的声音,并不往这边瞧。他闭上双眼,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之中。
昏黄烛火在石壁上投下明明灭灭的虚影,宋碧棠拿起水囊,跪坐在草席上,将清水凑到赵松声唇边,低声道:“表兄,阿兄已经赦免了你,允许你离开庐江。如今,赵氏阖族已迁往巴蜀之地,如果你愿意,就喝了水,然后起身,去巴蜀寻找你的亲人……”
赵松声将头偏到一边,眼睛仍闭着,声音虚弱:“阿棠,我阿父背叛宋家,还害得宋将军命丧黄泉……阿晏宽厚,饶我不死,可我又有何颜面苟活?阿棠,你若顾念旧情,就给我一杯毒酒,让我一了百了……”
宋碧棠咬住下唇,眼眶泛红,“表兄,难道你宁愿忍辱含垢而死,也不愿意为亲人报仇吗?”
“报仇?”赵松声喉间溢出一声沙哑而悲怆的冷笑:“父亲背叛在先,宋家网开一面,放赵氏全族生路已是天大恩情,我拿什么去报仇?又要向谁报仇?”
宋碧棠轻轻摇头,“表兄,你的仇人并不是宋家,而是江左齐阀。阿兄一路追逐拓跋雄到北方太行山,拓跋雄临死之前,吐露了一桩秘密,你父亲背叛宋家,陷害我阿父是因为齐阀许以重利,你父亲受到蛊惑,这才行差踏错……”
赵松声睁开眼睛,眸中亮光一闪:“你说什么?”
那一抹光很快黯淡,他又苦笑一声,“阿棠,你素来聪明,但我家和江左齐家并无来往。这番话想必是你编来骗我的吧……”
“我岂会骗你……”宋碧棠低声道:“当日陆家姑父进入寿春城后,调查过你父亲的死因。你父亲并非在寿春家中自杀,他曾带着四名亲卫出城到淮水边的东关渡,在那里与人暗中见面,之后被毒杀,尸体当晚被人暗中带回家中,伪装成自杀的模样……陆姑父说多半是齐阀杀人灭口,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你若不信我,离开庐江之后,可以到舒城,亲口询问陆家姑父……”
赵松声浑身一震,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
他挣扎着坐起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宋碧棠手中的水囊,仰头灌了下去,干涩的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宋碧棠伸手轻抚他颤动的背脊,道:“你慢点喝……”
赵松声喘息几声,苍白的面容也泛起潮红:“阿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若我父兄果真是被人害死,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找到真正的仇人。我这便去舒城,向陆将军问个明白……”
他撑着墙壁缓缓起身,但因长久未进食而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宋碧棠连忙扶住他,道:“你现在这样如何去得,不如先吃点东西,等身体恢复了之后再去。”
她朝门外喊道:“宋吉。”
宋吉很快出现在门口:“女公子有何吩咐?”
宋碧棠道:“你带表兄去客房,命人准备点稀粥,再找个靠谱的郎中,替他调养身体。”
宋吉道:“是。”
宋吉很快唤了家仆进来,将赵松声安置到客房休息。赵松声不再一心求死,连每日郎中开的药也喝得一干二净。
到第三日的清晨,宋吉去客房送饭之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赵松声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在枕头下留下一对白玉双鱼佩。
宋吉遍寻不着赵松声,只好将此事禀报给宋海晏,并将一对双鱼佩呈上。
宋海晏握着这一对玉佩,久久凝神。
这对双鱼佩是当初宋碧棠与赵松声定下婚约时的信物,赵松声留下此物,意指解佩还珠,前尘已矣,此后一别两宽,各安天涯。
自赵金镝选择背叛宋家,这桩婚约已如覆水难收,然一双璧人从此陌路永绝,不免令人唏嘘怅惘。他想了想,命人请宋碧棠过来。
“阿兄,你找我……”
少顷,宋碧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帘栊一动,少女纤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宋海晏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妹妹,轻声道:“阿棠,松声走了。”
宋碧棠看了看空荡荡的客房,又看了看兄长手上一对玉佩,她垂下眼睫,声音清寂:“我知道他早晚会走,他会先去舒城找陆家姑父问他父亲的事……接下来,或许会去找齐家报仇。总之,他不会再回庐江了。”
说着,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
宋海晏心中一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只是赵松声无法面对碧棠,碧棠同样难以面对他。
宋碧棠能谋善断,远胜自己,才能在拓跋雄大军压境的时候兵行险着,保住庐江城。但七月间宋碧棠扣押赵松声到如今,整整三个月过去了。人是杀是放,宋碧棠早就可以决断,竟一直拖到他回来再做决定。
情仇相阻至相绝,再理智的人心中也不可能毫无波澜。父亲死了,他身为长兄,理应照顾好妹妹。
宋碧棠忽地抬眸,“阿兄,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当然。”宋海晏起身,与宋碧棠一起向门外走去,宽慰道:“阿棠,等三年孝期满后,阿兄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宋碧棠却摇了摇头,“此事不急,父亲大仇未报,碧棠绝不成婚。”
宋海晏不赞许地摇头:“阿棠,报仇是兄长的事。”
“那便等兄长娶了嫂嫂之后,碧棠再出嫁。”宋碧棠道。
宋海晏不由脚步一顿。
若是等他娶妻,再为妹妹寻觅夫婿,真不知猴年马月去了,他正欲劝说,宋碧棠已停下脚步,立在雕栏之前,轻声道:“先不说我的事,我正有一疑问,想问阿兄。”
宋海晏上前一步,与她并肩:“什么事?”
宋碧棠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阿兄,长乐公主真的死了吗?”
宋海晏微微侧过头,“碧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碧棠道:“阿兄,那日宫中内监前来传旨,还送来一只木匣。阿兄将圣旨随意抛在一旁,却将那只木匣子当宝贝一般收藏起来。这几天,我经常见到阿兄一个人抱着那个木匣子发呆,那神情和你去年六月从药师庵时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好几次我叫阿兄,阿兄都没有听见……”
她顿了一顿,目光紧紧盯着兄长的侧脸,道:“我还听陆家表哥说,去年阿兄去金陵娶亲,宫中的人说长乐公主死了,阿兄就是不信,非将新继位的皇帝陛下认作公主,差点冒犯天颜。”宋碧棠幽幽一叹,“哥哥从前在军中为斥候,能辨认每一只信鸽的不同,绝不会眼瞎到认错自己心爱之人,所以我猜,皇室欺骗了我们,长乐公主并没有死,她就是当今皇帝陛下。那木匣里面的东西,就是她让人送给你的,对吗?”
宋海晏一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阿棠,什么都瞒不过你。”
宋碧棠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慧黠的笑意:“阿兄,自小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宋海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风从北地吹来,落下薄雪。宋海晏抬起头,望着薄雾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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