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飒飒,湖畔的芦苇在风中瑟瑟抖动,白色的芦花飞扬,仿若落雪。
萧含光步履沉重,脚下的断枝被踩断不少,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过于表露情绪,并不代表她不会哀伤,不会不平。
宋海晏没有伤在敌人的手中,而是险些命丧在自己人的箭下。大楚倾尽举国之力的一场大战以这般潦草的方式收场。他们之间还有洛阳之约,如果宋海晏没有受伤昏迷,他一定不会同意这样草率退军,北伐之战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一支冷箭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徒劳。
她愤怒不已,但她的愤怒也是徒劳的。
始皇帝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身为天子,却对自己心中不断累积的情绪无可奈何,只能任它们在心腔深处蔓延,沉甸甸如同一块巨石,让她几乎不能喘息。
忽地,萧含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齐韶,不甘地问道:“齐韶,你说,如果没有那一箭,楚军是否已经攻入洛阳?”
齐韶没有回答她。他神游物外,没有注意到皇帝已经停下了脚步,也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径直向前走,撞上了前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额头传来一阵钝痛,身体的疼痛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出来,他看到皇帝担忧地看着他:“齐韶,你怎么了?”
齐韶触了触额头,“只是一时失神,臣无事。”
萧含光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齐韶,如果宋海晏没有中箭,楚军会不会已经攻入洛阳?”
齐韶微微一怔:“或许吧。”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躬身道:“陛下,臣有事要出宫一趟,先告退了。”他后退三步,转身离开。他穿过花木幽深的园林,走上御道,步子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萧含光的视野之中。
萧含光伫立原地,眉尖轻蹙。
***
一切已经发生的事,都没有如果。
齐韶站在石头城的巍峨城关,向北眺望时,他如是想。
人总是会在一件事情发生之后,设想如果事先如何如何做,或许便可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果。站在命运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只能在事后,将一切归咎于天意如此。
他从前并不相信所谓天意。
洛阳荀氏累世治经《荀子》。《荀子》有云:“智者明于事,达于数。”他从前深信此理,认为南人未能光复中原,在于缺少真正有智慧的国君和大臣,以致国土沦丧,无力兴兵北伐。
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南朝的衰败,并不在国君或者大臣们失智,恰恰在于聪明人太多了。
庄子在《人间世》中说:“德荡乎名,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
二者凶器。
南朝的世家们比北方未开化的蛮夷们拥有更高深的智识,他们用这些与自己人相争,彼此倾轧,最后胜不过蛮夷们的直刀快马。
当初,他为了寻求一个答案,来到江南。
而现在,他得到那个答案了。
秋风乍起,拂动他的广袖长襟,不知何处吹来木叶,萧萧而下。
他忆起洛阳的秋色,心中生出绝望来。他想,也许他此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齐韶转身回头,照见冕旒白玉珠后天子一双盈亮的眼。
他微微一惊,连忙躬身:“陛下,您怎么来了?”
萧含光示意他平身,她走到城关前,远眺一江秋水,“齐爱卿匆匆离开,朕听宫门的禁卫说,你出宫之后,向西去了,朕猜你应该是来了这里。”
齐韶轻声道:“陛下,臣只是思乡,所以来这里看看,并无什么事。”
他的声音平缓,脸色也如古井无波。
但萧含光知道他心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他下午伴君时,竟然没有听到她说话,还走路撞树,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
北伐失败,不仅是她,太皇太后和齐韶对这场战事也寄予厚望,最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谁又能够甘心。
萧含光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跟着齐韶来到这里。
她是大楚的国君。
尽管一开始她并不愿意,但当她穿上了帝王的冕服,坐上了太极宫的御座,文武百官对她三呼万岁,她便是一国天子。这场失利,她该负起责任来。
她应该自己为心中的愤怒寻找出口,而不是怨于天,尤于人。
她将心定了定,道:“齐韶,北伐失败。朕知道你心中必定失望,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心中所想的,也许并不是正确的答案?”
齐韶眉眼一动:“陛下所言何意?”
“你现在得到的这个答案是齐家给你的,并不是朕给你的。而朕,才是大楚的皇帝,只有朕,才有资格给出最终的答案。”
萧含光微微侧身,面向齐韶,“半年前,我们第一次来到石头城。齐爱卿曾对朕言,如果北伐功成,万民人人得以安居,家家能得圆满。这是天下间最无上的功德,你希望朕可以成为这样的君主。那时朕心意彷徨,并没有给你答案。现在,朕可以给你答案——”
齐韶身躯一震。他抬起眼眸,见萧含光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极是认真:“齐韶,七年之前,太皇太后向你承诺,终有一天收复长安、洛阳两都,恢复荀氏宗祠,让你可以在洛阳祭祀荀氏列祖列宗。现在朕也可以向你承诺,朕若当政,此诺不变——”
少年天子背倚雄关,万里沧流从她脚下滔滔而过。
她声音清越,有如剑鸣,“齐韶,朕不相信人心晦暗如此。世间大道三千,其中自有光明道,你可愿继续前行?”
齐韶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少女。
半年多之前,她是那般柔弱,如风中蒲苇,随便一阵风便能令之倒伏。
但现在,她已足具真正的帝王之姿。她发言吐声之时,足以振聋发聩。
他心中动容,躬身长拜,如同半年前一样。
“臣将效死,助陛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
黄昏暮色之中,拓跋雄带着五名亲卫,避开人烟稠密之处,沿着太行山道向西而行。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坐拥数万大军的一镇诸侯。当他率军南下时,是何等的威风赫赫,而在鸬鹚泽大胜,斩下敌人头颅时,又是何等的顾盼自雄。
然而,这一切都因庐江城中的那场大败全然改变了。
当日,他率领数千人的残军从庐江城中脱出,舍弃所有的辎重、粮草,仓皇北逃。他本想率军回邺城,谁知,半路传来消息,北魏皇帝拓跋睿得知他孤军深入、大败于庐江的消息之后,极为震怒,下令革去他邺城太守的职务,还要将他押送洛阳问罪。
第二天晚上,他的部将发动叛乱,想要擒他回洛阳,以将功折罪,最后他带着亲卫浴血奋战,方才杀出重围。曾经的一镇诸侯,如今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疾行于荒野之中。
拓跋雄决定翻过太行山,回到自己的老家平城,那里靠近塞北的草原。鲜卑一族原本游牧于漠北,只要能回到草原之上,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山道崎岖,不远处的山腰上出现一座荒废的佛寺。拓跋雄停马,对亲卫道:“今晚就在那座野寺中宿营。”
一行几人到达野寺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拓跋雄吃过干粮,坐在草席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头匣子。他从木头匣子里拿出一颗人头,将之放在窗棂上,就着黯淡的月光,与死者临死前惊惧的眼神相对视。
杀死宋寒章实乃他过往人生中最畅快之事。他砍下这颗头颅,用生石灰保存得很好。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拿出来一个人静静欣赏。
每次看到这颗头颅,他都会热血沸腾,仿佛他仍然是那晚在鸬鹚泽大胜的将军,而不是荒野夜行的失意之人。
他拿出酒囊,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滋味在唇齿间燃烧,驱散深秋寒凉。他重新将头颅收入匣中,卧在草塌上休息。
忽地,野寺之外,传来一声沙哑的鸦啼声,那叫声如同锈刀刮骨,一声未歇一声又起,在荒山古刹间层层叠叠地回荡着。
一旁的亲卫打了一个寒颤,自入太行山道以来,他们每晚都会听到诡异的乌鸦啼叫,吵得人无法安睡。一开始,拓跋雄每次都会派出亲卫去寻找那扰人清梦的乌鸦,可是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甚至连后续找人的亲卫都没有回来。
后来,拓跋雄干脆不管鸦啼声,可他们的人仍然每晚都会失踪。他们一行原有四五十人,到如今只剩下最后六个人。
一到晚上,这乌鸦的叫声就像催命符一般。一旦出现,必有人身亡。
亲卫看着装着人头的木匣,哆哆嗦嗦道:“将军,中原人的说法,听到乌鸦的叫声,就一定会有灾厄发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