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在村庄边缘挖就,是数丈见方的土坑,顶上架了些新伐的树干,覆以枝叶泥土。战败的俘虏们被粗糙的草绳缚住手腕,一个连着一个,沉默地被人驱赶下坑。
他们此刻垂着头,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木然,失去了白日里一切凶狠,像怯懦的鹌鹑瑟缩着,再无反抗。
最后下去的那个,腿肚子发抖,踉跄了一下,差点带倒前头一串人,押送的村民不耐烦地低喝一声,用未出鞘的石刀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土坑边缘落下簌簌的碎土。看守拖过一张简陋的、用藤条和木棍绑成的栅门,压在地牢入口,又搬来几块大石抵住。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坑底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或是草绳摩擦的窸窣声。
那支溃散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远山的暮霭之中,村落里氛围才真正松了下来。
庆祝在我归来时已小小有过一次,但那时外围仍有敌踪游荡,人心终究悬着,不过草草聚饮,便各自散去警备。如今,威胁暂时解除,胜利的喜悦,在夜幕降临时席卷了整个村落。
篝火在空地点燃,干燥的木柴噼啪爆响,腾起数人高的烈焰,将四周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人们脸与明眼眸一同镀上跃动的金红。不论老人、青壮,还是半大的孩子,都围拢过来,喧嚣的人声、脚步声、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汇成一片暖烘烘的声浪。篝火突然爆出“噼啪”一声脆响,火星如逆行的金红流星,向上窜进沉厚的夜色里。女人们脸上用赭石与木炭绘着奇异的纹路——像是藤蔓,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她们微微仰着头,颈间兽牙与光滑石子串成的项链,随着她身体的极细微的律动而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细碎又坚硬,被口中流泻出的古老歌声稳稳地托住,成了伴奏。
高亢时如飞鸟穿云,低回时如虫蚁秘语。
语言古老而陌生,音节短促跳跃,夹杂着大量模仿万物的拟声。
当那种声音攀升到极致时,皮肤竟感到一阵过电般的麻栗,仿佛声音已不再是空气的震动,而成了一种可触摸的实体,一种弥散在热浪与夜色中的力量。
火光的边缘微微扭曲、颤动。
歌声将凡俗的夜晚与面容模糊的众人隔绝开来。
在我听得入神时,苏青来到我身侧。
“她们在唱什么?”我问她,目光未离那几个随歌声轻轻摆动手臂、身形在火光中投下摇曳长影的女子。
苏青凝神倾听片刻,低声道:“这是三苗后裔的古老歌调。她们在用灵歌,传颂您今日的恩德与威能。”
“她们也是巫祝?”
“可以这么说,”苏青点头,“但蚕丛之民更愿自称‘灵修’。天下事鬼神者皆可称巫,但因所祀不同、所求各异,流派繁多,手段也各有差别。通灵之法,各家路数不同。我苏氏一族,依靠语言与先天灵感;而三苗灵修,则以歌颂为桥。此时她们歌颂您,您的名迹便随歌声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而她们身为歌者,也与您结下更深的缘,也算是一种认可的‘牵连’。”
我挑了挑眉道:“不免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
苏青闻言,轻轻笑了出来,素日沉静的眼眸里漾开暖意:“这时节,身为人必须依靠神灵才能活下去。……我初次遇见您时,不也想以鲜血为祭,与您缔结盟约。”
“按常理,拒绝血祀的神明,是为不满,要么强行收取信徒性命为供奉,要么径自降下神罚。无论哪种,都是苏氏一族无法承受的。万幸……您只是拒绝了,却并未迁怒。自那时起,我便知晓,您与其他的‘神明’,截然不同。”
“或许是您有一颗不纯粹的神心。”
说完苏青稍顿,望向指向篝火旁愈发热闹的人群:“庆典要正式开始了,大人,请吧。”
篝火旁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面铺了一张鞣制好的鹿皮。
青玄独自倚在鹿皮不远处的石壁上,手里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个空陶碗,见我望过来,不太满意地将座位挪得更近些。
食物开始依次呈上,首先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厚重的灰陶浅盘,边缘还带着制坯时手指的压痕,盘中是烤得油脂滋响、边缘微焦的肉块,取自鹿最肥嫩的部位,表面零星撒着些灰白色的粗盐粒,油脂浸润了陶盘底部,在火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苏青跪坐在我侧后方稍矮些的位置,她夹起一块鹿肉放在我碗中,轻声解释,“平日里调味多用野梅酸汁,或某些带咸味的草根。今日,只有您、伤员,以及作战最勇猛的几位战士,能享用撒了大量盐的肉。”
我拈起一块,肉质紧实,入口是极为直白的、属于野兽的浓烈肉香,略带腥臊,盐的咸味简单而粗暴地凸显了肉的鲜美,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香料的调和,没有精细的腌制,味道纯粹而强烈,咀嚼时还要费些力气。
接着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黍粥,稠厚得几乎成了糊状。粥里点缀着几粒煮得烂熟的暗红色小野果,为单调的黍粥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酸甜气。
“这是村中妇女白日采回的‘朱果’,量少,只给您和几位灵修添些滋味。”苏青指了指我的粥碗,又示意了一下那边已安静坐下用餐的灵修女子。
她们得到的食物与村民看起来并无二致,但递送时的态度恭敬许多。
村民们的餐食则简单许多,多数人手中捧着的,是用宽大叶片托住的“团子”,由黍米混合少许肉末、或许还有些砸碎的植物根茎捏成,蒸或烤得凝固,勉强成型。
人们小口地、珍惜地啃食着,咀嚼得很慢,仿佛要将每一份口感延长到极致。孩子们依偎在父母腿边,偶尔得到一口分下的肉干,或是舔一下父母沾了油盐的指尖,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酒水再次被分配,我也只分到一碗。
浑浊的淡黄色液体在陶碗中晃动,散发出发酵过头的微酸气味。我抿了一口,觉得像是放久了的米汤。
周围的村民们,即便是只分到一小口、仅仅润湿嘴唇的老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柔和的神色。
“……是黍酿的?”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正捧着陶罐分酒的阿陶闻声抬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回大人,是去年收成略好时,苏大人做主,用存下的陈黍试酿的,不多,只够祭祀和大胜时每人尝一点。您若喝不惯,我那儿还存了些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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