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典的篝火彻底熄灭后,村落迎来了第一个没有欢呼声的清晨。
空气里残留着烤肉和劣质黍酒的气味,我站在新垒起不久、如今却已遍布砍凿痕迹和焦黑灼斑的矮墙边,泥土混合草茎夯实的墙体在这里被沉重的利器劈开,边缘参差,露出里面发黑的芯子。再往左几步,一片墙面上溅洒着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迹。
村落失去了三个人。
在敌人最初突破缺口时,被石斧砸开了胸膛的少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顷刻间气息断绝。另一个是在投掷火罐时,被流矢射穿了脖颈的妇人,她倒下时,手里的陶罐摔得粉碎,火油反而烧着了她的衣角。最后一个是在追击溃敌时,被藏在雾里的冷箭射中后心,尸体直到清晨才被寻回。
相较于俘获的七名敌人、击杀的数十入侵者,以及对方损失的两名学徒和一名祭司,这个代价似乎可以接受。
至少在昨夜那些用酒精和劫后余生的兴奋麻痹神经的村民们看来,这是一场值得痛饮的胜利。
但苏青报出那三个名字时,脸上没有笑容。我也一样。
生命的消逝,似乎不是能放在天平两端称量的东西。
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苏青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大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损坏的墙体一共十一处,其中三处需要彻底重建。储备的火油用了近半,箭矢损耗更大,幸亏从敌人尸体上回收了一些。食物……按照现在的消耗,存粮最多支撑两个月,如果算上地牢里那些……”她顿了顿,没有说完。
我接上她的话,转身看向村落中央那处新挖掘的土坑地牢方向,“俘虏怎么样了?”
“耐活得很,都还齐整。”苏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青玄去看过,死绑着,没力气闹了。但是……”
苏青抬起眼:“村里的人,对如何处置他们,看法不一。有些人认为,该让他们为死去的同伴偿命。也有人说,既然我们赢了,他们就是我们的‘战利品’,应该像其他部落那样,要么收为奴隶,要么……在祭祀您时用上。”
“大人您还没有过人牲吧,将他们献给您既可以帮助大人修炼,又可以震慑远处的宵小,剥皮做毯,拆骨为椅,这些祭祀手段我在苏氏的族学里都学过,如果大人需要我就为您主持一切。”
“别说了。”我打断了她,看向她莹润的眼睛,“不想做的事,就别做。”
说完,我们沉默了片刻。
晨风穿过墙体的豁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村民们再一次清扫战场,战斗结束后敌人遗留的武器堆叠在仓库里,现在他们将沾染血污的土石铲到一旁。几个半大的孩子蹲在昨晚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捡拾着嵌进地里的箭镞和碎陶片,像是捡拾珍贵的玩具。
商朝人的生活以残酷又坚韧的方式延续着。
地牢挖在村落边缘一处背阴的坡地下,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土腥、血污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坑底影影绰绰,七个被粗糙草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的人影蜷缩在角落,他们大多低着头,裸露的皮肤上遍布淤伤和擦痕,麻布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泞。
听见头顶的动静,有人猛地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也有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木然地向上望了一眼,那眼神里空荡荡的,既没有仇恨,也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种牲畜般的麻木。
青玄抱臂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碧绿的竖瞳冷冷地扫视着坑底,像看一窝肮脏的虫子,见我过来,他才微微站直身体。
“吵了半夜,天快亮时才消停。”他语气平淡,“喂过一次水,没人肯喝那个陶碗里的,好像我们会下毒似的。后来有个最年轻的,实在渴得受不了,舔了几口,其他人看没事,才跟着喝了。”
苏青跟在我身侧,低声补充:“既然抓了活的,又是壮劳力,不如留下。开垦新田、搬运石料,都需要人手。尤其是现在……”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经历了这场战斗,村落的人口和劳动力更加捉襟见肘。
“留下?”旁边一个正在修补附近篱笆的中年汉子听到了,猛地直起身,手里攥着一把草绳,眼睛发红,“大巫,我弟就是被这些畜生用矛捅死的!留下他们?让他们吃我们的粮,住我们的地,然后哪天再反过来杀我们的人吗?”
他的声音引来了附近其他村民的注意。人们渐渐围拢过来,脸上神色各异。有像这汉子一样满脸悲愤的,有面露犹豫的,也有纯粹茫然无措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颤巍巍地走上前,她手里还拿着昨晚分到的一小块没舍得吃完的肉干:“大巫啊……按老辈的规矩,战俘要么杀了祭神,要么就是奴隶。可咱们这儿……不兴拿活人祭神啊。当奴隶……他们心里能不恨?咱们夜里睡得安稳吗?”
“杀了干净!”人群里有人喊道。
“对!为死去的人报仇!”
“可也不是非杀他们不可,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原本也是奴隶……”
有微弱的反对声音,是新来的阿陶。
青玄的尾巴不耐地在地上扫了扫,发出沙沙声,他对周围嘈杂感到不耐,这些俘虏的生死并不比昨晚篝火里烧尽的木柴更重要,作为一只蛇妖,能帮助人类全赖和阿奈之间的约定,要不是为了帮阿奈维护领地,他才没这么无聊守着一窝脏猴子。
都死了才算省事。
争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悲伤、愤怒、恐惧、现实的考量,各种情绪在这里。
我抬了抬手。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我看着坑底那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身影,又环视周围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此刻却被激烈情感涨红的脸庞。杀,或留。简单的选择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是这片土地上延续了千百年的血腥规则,与我们这个在时空夹缝中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村落之间,有直接的冲突。
“仇恨无法用更多的死亡消弭。”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辨,“战争也不会因杀戮而终止。”
地牢里那个最早忍不住喝水的年轻俘虏,他很瘦,肋骨根根分明,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此刻正惊恐地抬头望着我,恐惧着我嘴里最后落下的话。
“留下他们。”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继续:“分开拘禁,给予基本的食物和水,治疗伤势。让他们参与劳作,但须有人看守。告诉他们,劳作可以换取生存,但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不作出危害村子的举动,不得杀戮残害。他们是村庄的财产,而我是村庄的神祇,在我决定拿他们做什么之前,将他们完整的留给我。”
在没有物质基础的年代宣传民主和平理念显得不切实际,反而有可能使我和村庄的领导者招致非议,于是便换了一番说辞,将他们的存在暂时定义成我的个人私产。
不仅仅是对人命的保留,更是尝试建立一种超越简单奴役与杀戮的秩序,哪怕它最初源于冷酷的实用主义。
青玄微微挑眉,抱臂的手放了下来,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起来微微有些不解。
那汉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触及我的目光,畏惧得低下头,用力攥紧了手里的草绳。
“至于死去的族人,”我转向苏青,“妥善安葬。他们的家人,抚恤加倍。”
命令既下,村民们纵然心思各异,也开始默默执行。
坑底麻木的死寂中,有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在深潭里,被投下了一颗微小坚硬的石子。
就在战俘的处置落定,村落开始舔舐伤口、准备重建时,在迷雾与荒山之外,畟的部落正笼罩在深沉的阴霾中。
他又一次站在部落边缘的祭坛前。
祭坛是一块巨大黝黑、被无数次血祭浸润得模糊扭曲的岩石,岩石中央有一个天然的凹槽,此刻里面沉积着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散发着血浆与腐朽尸骨混合的恶臭。
他刚刚清点完部落内的情况。
跟在他身后回到这片贫瘠土地的战士人人带伤,唯一能与“吞骸者”清晰沟通、主持血祭仪式的巫祝,也折损在了那片诡异的地方。
存粮……他闭了闭眼,秋收未至,去年存下的粟早已见底,狩猎所获日益稀少。部落里已经能听到幼儿夜间饥饿的啼哭,以及老人压抑的、断续的咳嗽声,饥饿渗透进每一座低矮的窝棚,钻进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
此刻,一种更直接、更狂暴的意念,正通过他与祭坛之间无形的联系,蛮横地钻入他的脑海。
尖锐的嘶嚎、贪婪的吮吸感和冰冷粘腻的触感混合成的污染,冲击着他的意志。
是“吞骸者”。
它在索要贡品,好平息它的愤怒,弥补它的损失。
畟的手指在剧烈抽搐中被无鞘的石刀划伤。
石刀冰凉,但他掌心却渗出汗。
他转身,目光扫过聚集在不远处空地上、沉默而疲惫的族人们。他们的眼神躲闪,却又带着近乎本能的期待——期待他们的首领,能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找到“办法”,让部落里的人活下去。
畟的目光从人群中最鲜嫩的脸庞上滑落,他一个一个数过,最终落在人群边缘两个蜷缩的身影上。
那是“菖蒲”和“岩”。
菖蒲年轻时是部落里最好的编织者,她生了六个子女,可最后一个也在刚刚经历的战斗中死去,如今的她再也无法孕育子嗣,双手颤抖到连捧稳陶碗都费力。
而岩曾是出色的猎手,活了50个春秋,几乎比常人多活了半辈子,他的左腿在一次狩猎中被野猪撞断后,跛了,再拉不开强弓。
他们毫无疑问变成了部落的“累赘”,按照长久以来的规矩,当生存艰难时,累赘需要被最先“奉献”出去,为族人换取生存的机会。
菖蒲心有所感的抬起头来,接触到畟的目光后,她不可置信的脸一下子变成了老旧的树干,皲裂灰白,即将到来的悲惨提前出现在了她脸上。
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来,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冬天跟着狩猎队出去,掉进冰窟窿里,是菖蒲冒着冻死的危险把他拖上来,把带着体温的皮子裹在他身上,又背着他走了整整一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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