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似乎料到了神赦会有这一问，她神色寂寂，缓缓笑道：“我如何不是这世间之物了？”
黑雾又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世上没有爱吃草的狮子，也没有想做棋子的棋手。你的立场，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
“可我若偏偏爱吃草，偏偏想做棋子呢？”无妄神色平静，眼中却似有千钧重。
“你这又是何苦呢？”
“哪里苦了？我可未觉得。”
黑雾发出了讥笑：“你不肯顺应本心，偏要逆流而上，还要嘴硬强说不苦。我都有些同情你了，无妄。”
无妄却不动容，反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心中作何想法，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无妄，你别忘了，我可是靠汲取人心中的养料而活的。我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了。”
黑雾突然贴近了无妄面前，道：“在我面前，口是心非是没用的。我能看得到你的内心。”说罢，那黑雾伸出一只触手来，指了指无妄的心口，“你和我是一样的，都在心底里渴望着自由。”
无妄不以为然地轻哂一声，道：“那真遗憾，你这句话，我只同意后半句。”
她看着神赦，眼中似有万千正气。
黑雾不禁往后缩了几步。
“我和你，没什么一样的地方。”无妄沉声道。
“你我都不是这世间之物。你以这副皮相行走世间，和我寄宿于他人心中，从本质上讲，并没有什么不同。”神赦道。
“皮相不过躯壳，众生百相，皮相皆不相同，不足论也。你我之间真正的不同，在于你我的选择不同。”
“这倒是。”黑雾绕着无妄转起圈来，像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想当狮子的绵羊我见得多了，像你这种想装作绵羊的狮子倒是稀奇。可狮子就是狮子，永远也不会成为绵羊。你听不到你心底对鲜血和毁灭的渴望吗？”
无妄看着黑雾，冷笑道：“在我心里，自由可不只有放纵天性这一条道路。”
“是吗？那你敢放手与我一战吗？”黑雾突然发难，向无妄袭来。
无妄抬起一只手，有些吃力地接住了神赦这一击。
然后，她一甩手，将山河剑又抛回了九歌身边。
山河剑剑身激荡着神力，似乎想要重回无妄手中。
“小家伙，替我守好九歌。收拾这家伙，我还用不上你帮忙。”言罢，她嘴角勾起一抹见猎心喜的笑意，飞身与黑雾缠斗起来。
无妄心知，神赦的话虽句句都是蛊惑，却没有说错。战斗和杀戮确实让她兴奋，吞噬和毁灭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这种天性有时令她自己都感到害怕，以至于她总是刻意压抑着自己心里的这种兴奋，出手总是留有余地。
神赦像是看穿了她的顾忌，激她道：“无妄，你这样压抑天性，早晚会走火入魔的。”
无妄不以为意，笑道：“那便不劳你费心了。我估摸着，你应当活不到我走火入魔的那一天。”
神赦冷冷道：“执迷不悟！”
又与无妄缠斗在一起。
归墟中无日无月，也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无妄与神赦不知争斗了多久，神赦时不时以言语相激，被无妄一一反唇相讥了回去。
这一战愈战愈烈，无妄也打得愈发投入。
神赦与她势均力敌，无妄没有留手，拿出了十分气力与之相搏。
这战斗，令她心中酣畅淋漓。
那是一种喝酒作诗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畅快，让她血液沸腾，心如擂鼓，让她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于是她想，若是拿出十二分的气力呢？
那该是怎样的痛快。
无妄调转起周身所有的神力。
然而，这一口气却没能提上来。
一道金光蓦地出现在她的胸口，像一张网，束缚住了她的神力流动。
神赦见状，突然停下了攻击，好奇道：“原来你身上，竟还有这样的禁制。让我看看，咦？这不是母神的魂力吗？”
无妄向自己的胸口看去。
这魂力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母神留在她体内的那半幅神魂。
世人都说母神对无妄这个小徒弟格外偏爱，陨落之前还特意留给了无妄半幅神魂，以至于无妄神力陡增，一跃成为了神界数一数二的强者。
如今看来，母神留给她的这半幅神魂，其实还有另一层用意。
就是压制住她的真身，防止她的暴走。
或许，这才是母神真正的用意。
“哈哈哈，你看，我就说吧，狮子就是狮子。就算你想融入羊群，羊群也不一定欢迎你。就连你感恩戴德心心念念的母神，到死也都在提防着你。”神赦又尖锐地笑了起来，“无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不得不说，神赦这句话实在是杀人诛心。
无妄一直风平浪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怒意。
她周身涌动起狂躁的神力，她的身形也虚化了，随着她的神力涌动，胸口的金光也更盛了。但她的神力实在是太过汹涌，那金光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在她周身愈发耀眼的白光中抖动不止。
然后，无妄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那金光像是强弩之末的绳索，应声碎了，扑簌簌地落了下去，消失在了归墟的黑暗中。
随着金光消散，无妄身上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神力。整个归墟中的虚无之气瞬间汇聚到了无妄的身上。
归墟的黑暗也一同汇聚到了无妄的身上，被她周身的白光吸收得丁点儿也不剩。
整个归墟如同一座舞台，在一瞬间被撕去了漆黑的幕布，露出了白到一无所有的底色。
天地一片雪白，神赦无处可躲。
无妄瞬移到黑雾边，她伸出一只手，探进了雾气中。
“现在的我要杀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神赦却无所惧，似乎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无妄，你杀不死我，就如同你瓦解不了归墟一样。归墟是你的一部分，除非你死，否则归墟永远存在。我也一样。”它指了指无妄的心，又道，“我会永远在这里。”
无妄眼角微微一动，唇线紧抿如同刀锋。她整个人都燃烧着冰冷的怒气。
“归墟吃不下你，你便以为我也吃不了你吗？”无妄的声音和归墟一样死寂寒凉，她的眸色也和归墟一般漆黑，辨不出瞳仁，她看着手中的黑雾，道，“有一件事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被自由诅咒的生物。对此，这世间只有你我能感同身受。所以我这就来解脱你。”
无妄说到最后，声音中有些疲惫和寂寥。
那团聚散无常的黑雾被她捏在手里，像是被拿住了七寸的蛇，挣扎了一下，却未能挣扎出她的掌心。
无妄的嘴角勾起一抹悲悯且温柔的笑意，然后，她的掌中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刺穿了她掌中的黑雾。
神赦如同被万箭穿心般，突然不动了。
一瞬凝滞过后，那白光卷着黑雾又从无妄的掌心回到了无妄的身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澄净，再没有神赦存在过的痕迹。
无妄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神色蓦然涣散。她收回了捏着神赦的那只手，垂下了眼。
一抹落寞爬上她的眉眼。
不知为何，彻底消灭了神赦之后，她心中竟有些落寞。
仿佛那是世间的另一个她。
卸下了满身的斗气后，无妄的身形又从半透明的样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平平无奇人畜无害的普通人类。
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整了心情，然后起身向九歌和山河剑的方向走去。
无妄还记得，她来此，是来带九歌回家的。
然而，无妄才迈出一步，她的心口蓦地一痛，痛得她浑身一抖，捂着胸口弯下了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心脏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从胸口沿着喉间一点点滚了出来，那心脏与四肢百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这一动，无妄的整个身体如同凌迟般的剧痛着，一直痛到头发丝上。
无妄的脑中也混沌一片，像有无数个声音在争吵着，令她头痛欲裂。
这般撕心裂肺地痛了小半刻，那颗心终于从她口中滚了出来。痛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她的脑海中也平静了下来，像是那些争吵的声音也被她的心带走了。
她顿觉得周身舒爽轻快了，在轻快之余，又很空虚。
像是一具没有心的傀儡。
无妄有些愕然地看着手中捧着的血色鲜艳的心脏，它异样温热，在她的掌心里跳动。
不过也只是一瞬，那颗心便离开了她的手心。
在一片雪白的幕景中，无妄那颗离体的心脏化作了一个人形。
一个与无妄一模一样的人形。从眉眼，到气质，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无妄”，与本尊真假难辨。
在无妄万般惊诧之际，“无妄”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劈手就像无妄袭来。
无妄下意识地抬手去迎，这一迎却让她更惊讶了。
对方连神力都与她一般无二。
无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劈得退了两步，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没有还手。
不知为何，她下不去手。
对方却并不像她这般留情。“无妄”恨恨地看着她，道：“无妄，你的自欺欺人，不是仁慈，而是懦弱。”
用的是和她如出一辙的声音和语气。
最可怕的是，对方说的话竟是那样似曾相识。曾几何时，无妄也在心里这样自我质疑过。
对于眼前的“无妄”，她的心底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让她难以对对方下杀手。
“无妄”却没有她这样的迟疑，对方话音未落，已经飞身向无妄袭来。
无妄堪堪闪身躲过，面对对方凌厉的杀招，她只避不接。
“你是谁？”在对招的间隙中，无妄问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方听到她的问话，停下了攻击，负手而立，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你。无妄，我是你不敢直面的内心。是你，把我忘记了。”
假“无妄”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恨意和不甘，她看着无妄，眼中布满了血丝，满是愤怒不解，像个惨遭辜负的痴情女子。
果然。
无妄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她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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