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仓明火执仗,过前堂闯进里屋中,见人已经死了,不由暗骂声晦气。
“请三婆婆来!”陈满仓猛咳两声,不顺气。
朝烛光看,陈疯子像条活鱼似的挣个不停,嘴中白沫堆在脸边,卷起地上的灰尘,全团在一起。林氏坐在椅上,眼睛阖上了,嘴角挂着一条血。陈天赐在旁边跪着,头低垂,眼睛埋在阴影里。
陈满仓往屋里一步,滑了个出溜。
“满仓哥。”陈二根忙上前搀他,转对陈天赐道,“死小子,愣着干嘛,跟你娘一样也死了?快去给你满仓叔弄条椅子来——咦!”
脚底滑腻。
陈二根低头一看,是血。
除了嘴边,林昭十指指缝中也滴出血来,往地上蓄成一滩,朝外流去。
陈二根猛地骇住了,往那一瞧,只见油灯给死去的女人的脸抹上一层晕黄。她穿着旧蓝花褂子的脊背只在边缘被光轻轻扫了一层,再往深去,光越来越淡,直到变成影子。暗光里那衫上的蓝也发黑,像某种干血涂抹的咒文。
“嗬——”陈二根倒吸一口气。
“怕什么。不是请三婆婆来驱邪了?咋地,她还找你索命啊?”陈满仓哈哈一笑,在陈二根背上猛地一拍,走到陈天赐跟前,踹他一脚,“去,把你娘抬出来。”
陈天赐没应,没抬头,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说不出的阴森,陈满仓大为光火,揪起陈天赐朝他肚腹又是一脚。陈天赐翻倒在地,仍是笑,那双斜视眼睛看向地上。
地上的血里有小小的空隙。像是某种东西落下去,又重新被人捡走后留下的痕迹。
陈天赐捡走了那朵剧毒的花,正揣在怀里。村里人并不知道这花有毒,或者说他们不在意。陈天赐不想让人察觉出这种剧毒的存在。
“算了。”陈满仓手一挥,“等三婆婆来吧!”
说完便捂着鼻子走开。
陈二根,还有跟着来的村民忙着巴结陈满仓,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跟他娘的皇帝出巡似的……”
陈天赐咧着嘴笑,脏腑也不知道哪处破了,血往上涌,混在齿间,说话时发出汩汩之声。他干脆四肢大张摊在地上,任凭裤脚被血浸得湿答答的,忽然觉得很解脱。
如今苏望舒也走了,娘也死了,他心中没了牵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后面一切发生得很快。也许过了一刻钟,也许半个时辰,陈天赐见两只瘦伶伶的脚杆进了屋。衣摆随着走动而上下翻飞,掀出一股很重的香灰气味,便知是三婆婆。
三婆婆烧了香,念了咒,撒了带硝石味的朱砂粉末,又差人拖来一席草扎的棺材。三婆婆嘴里叽里咕噜,都是一些神仙普渡的鬼话。
陈天赐听得心里直发冷笑:陈满仓只是这村里的人上人,已经横行霸道。神仙可是全天下人上之人,那仙班里头能有什么好东西?
陈满仓在后头絮絮说着话,大抵是什么这个林氏真麻烦,啪嗒一下死在陈家村地界了,便不能像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往水里扔。要超度一番,以水草地花送入河中漂走,以免亡灵怨气在陈家村地里淤积。
陈天赐躺在地上。
陈天赐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躺在屋里,却不知为何看到了那夜的星星。很大很亮,非常寒冷,被大风刮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要滴落下来。草扎的棺材没有盖子,吃水三寸,三婆婆俯身下来,眼泪滴在林昭的身上。河水往东流去,他母亲往东流去,那泪水也往东流去。到后半夜人散了,三婆婆还在风里,跪在河边低声道:
“鬼沼开,落幽冥,生门在水……”
听不懂。陈天赐摇摇晃晃站起身,四顾已经无人,便想去河边草庐采那毒花。已经过桥,见到草庐毛喇喇的边缘,忽地又扭头转了回去。
用毒杀人,没意思。
他有一柄短刀,藏在床底下。打铁匠不要的废材,日日打磨,已经非常锋利。
杀弟弟用不着刀。四岁的孩子太容易弄死,一砖砸去,头就烂了。
陈二根还算中年力壮,本来难以对付,不过他半月前在镇上赌场给人砍了大拇指头,一下儿没接住,刀便滑进心口里去。
一下刺不死,陈天赐一刀一刀扎着。这到底不是一把好刀,到最后都卷了刃。
红色的血肉和白亮的刀锋就在陈天赐眼前循环往复晃,他伸出手去,从陈二根胸膛里掏出个轻飘飘的东西,以为是心,结果是一片肺。
掂着那片肺,陈天赐回过神来,眼前之人的胸前已没有可供下刀的地方。抬头起身,却见陈疯子正在门外站着。
陈疯子前日发了癫病,今日便要发痴病。果然,陈疯子看了看地上陈二根的尸体,被血腥气激得连连后退,却只说:
“儿啊,你饿了?莫吃肉,肉腥。”
陈疯子摊开手,脏兮兮掌心粘着几块化得拉出丝来的饴糖:
“吃糖。吃不吃?”
陈天赐走上前去,割开陈疯子的喉咙,血一下喷了满脸。他揪起陈疯子的衣袖擦去血迹,糖从陈疯子手里掉出来,砸进他颈窝里。
杀完人,陈天赐把刀插进腰间,院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二根,快点儿,赶不上开门红了!”
“怎么没声气……你在里头不?赶紧的!”
是陈满仓。他来找陈二根去镇上赌钱。
陈天赐看向脚边横陈的两具尸体,默不作声,心如擂鼓。门外默了一会儿,传来吱呀一声。
陈满仓将院门打开了。
陈天赐转身欲翻出院墙去,刚迈步便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
来不及了。
陈天赐呼吸一沉,抽出刀来,捅入腹中。
*
“狗福家,五百四十七钱。”
“老蒜头家,三百六十二钱。”
“族长家,九千钱,合九吊。哦对了,族长家要多收十二厘利,记清楚。”
陈天赐跪在灵堂中,浑身发烫。
停着二大一小三具棺材的灵堂开着门,在阳光下浮着层灰土,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近,在陈天赐身边徘徊不已,想要钻进他腹部溃烂的伤口去。陈天赐甩了甩胳膊赶走蝇虫,两眼一花,恍惚间又看见血肉横飞。颈旁一黏,像滴了血,又像粘了饴糖。
他抬手,喘了口极烫的气,攒够力气将糖拈去,却忽地感到钻心疼痛,好像那块皮肉也粘在糖块上,被一齐掀了开去。
“还好么?”三婆婆扶住他。
陈疯子家只剩下他一个。如今守灵的除了他,还有代表天地鬼神的三婆婆,和代表宗族权威的陈满仓。
这桩凶案已成功被他粉饰成盗匪作祟。但陈家三人确凿是死了,死了就要下葬,下葬就要钱,要水磨石的墓碑、松柏木的棺材、铜包金的大香炉、清水绸的寿衣、三十六桌的流水席。
请完问米婆,还有响器班,陈疯子家没人了,按规矩,还需另请十位陪哭的“孝子”。黄纸纷飞,香烛生烟,那一片一片一粒一粒散在风里,都是他的债。
三婆婆道:“送他去镇上医馆吧。”
“这怎么行?祖宗的规矩!”陈满仓想都不想就高声拒绝。
他也没错:陈天赐固然受伤,但给父亲守灵以全孝道无疑是更重要的。
不过——
若陈天赐病得死了,他借出的九千钱岂不打了水漂?
陈满仓念头一转,道:“行行行,去吧。我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这样,三婆婆带他去,路上照看着点。医钱药钱我来出,还是按三十七厘的利来,好不?”
三婆婆眉头一皱,开口欲言,陈天赐却道:“不用。”
“我自己去……采些药来。”
这些债他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死人是不会要债的。草庐旁开满了根茎细弱的红花,苏红叶将它们尽数捣碎,加入流水席中。
剩下一瓶毒药,留给苏望舒的丈夫。
不知这所谓的神仙修士是否也会中毒身亡?
苏红叶这样想着,终于感到幸福,于满地尸骸中回身,仰头看见一只灰燕正飞过淡淡的云絮。灰燕是那么不漂亮、不名贵、没人珍惜,却也是那么自由。
他长叹一声,又似有所感在堆堆叠叠尸体中开出条道来,停在一人面前。
是三婆婆。
三婆婆死也没有瞑目。
苏红叶双膝跪下,说不出话来,给三婆婆磕了响头。再直起身来,想要阖上三婆婆的双眼。
三婆婆眼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已死之人,瞳孔照不出东西,但三婆婆有通灵之能,咽气之后,眼睛竟清得像是水晶磨就的镜子。
苏红叶看着那眼中的自己,看着自己背后的天空,静静的很久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了。金色的天际,忽地闪出一痕冷锐白光。
那白光映在三婆婆眼中竟清晰得令人发寒。
不对!
苏红叶霍然起身,往村口跑去!
可变化只在瞬息之间,随着白光划过天际,苏红叶忽然听见呼吸声。
一道,两道,几百道粗重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咬在他背后。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村口近在眼前。
苏红叶不顾一切向前奔去,被一块巨石拦住去路。
巨石上题有四字。
“活死人村”。
接着那字迹猛地一跳,变成“活人村”。
殷红如血。
白光闪过的瞬间,陈家村死人一齐复生,这座村落,变成了出不去的“活人村”!
*
“哈、哈哈哈……”苏红叶颓然倒地。
活人村的天幕开始垮塌。
那竟不是一层,而是千百层天宇,如同被绷紧后又猛地松脱的绸缎,滑落、堆叠、泛起褶皱。
往事的罅隙中,雨开始落下。
“怎么不继续了?”苏红叶盯着谢珣,“继续看啊!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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