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
这是什么地方。
幻境?还是梦?
顷刻之前他在活人村的大雨中被苏郎中的毒熏瞎了眼睛,现在一点雨声也听不到了,他好像正坐在一张小凳上,被人攥着头发,头皮发紧。
“娘,你别扎太紧,要疼的。毛毛一疼就哭鼻子,很烦!你看你看,他攥拳头了,马上就要哇哇大哭啦!”
是个男声,听起来很年轻。
谢珣闻言立刻放松十指。其实只是在试试这具身体的力气而已……
幼小而孱弱,是个孩子。一个叫做“毛毛”的孩子。
难道顾停舟已被苏郎中毒死,叫他再次转生?
可是,中毒的瞬间,他明明用灵力及时封住心脉,不该死得这么快才对。
怎么回事。
“你懂什么。这样多精神,多可爱呀。我们家小宝最勇敢,最乖啦,才不会哭鼻子。是不是小宝?”
这人声音从背后传来,极近,是个女子。女子半抱着他,给他扎小髻,说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又道:
“这不就梳好了?跟古画里的小囡囡一模一样哦!快把红绸带拿来,给你弟弟扎上。”
谢珣大概明白过来。给他扎辫子的,是“娘亲”,另一个说话的,是“哥哥”。
忽而有风吹来,掀起他的额发。谢珣嗅到风里有玉兰花香气。
原来这是个春天。他们在春天的廊檐下。
“好了。”一双温暖的、腕间带着圆条镯子——从触感来判断,大概是玉——的母亲的手,给他理完衣领又理袖子,“午后张先生要来,我这会子先去铺子里找你们爹爹点账。壮壮,带你弟弟玩吧,别让他摔了。”
“知道。”哥哥拿脚踢踢地面,小声说,“那张瘸子就是个假神棍,还卖壮阳药,谁信他……”
“试试嘛!张先生说是不体面,但人不坏,还养着南塘县里他故友一家呢。不多说,我得走了。壮壮,千万看好毛毛,不要叫他下地走路,听到么?”
哥哥敷衍几声,将他抱起来,同母亲道别,又道:“南巷铺子的掌柜总有些滑头。我半月前去查过一次账,但他资历老,有些问题我不便说,父亲又太念旧。娘同他说?”
“好呀。小事情。——记得毛毛午睡前喝一次安神药,睡完起来再喝雷州的药。午觉要在房里睡,千万不能像上次图方便,自己在书房打算盘,就把你弟弟扔在旁边榻上!这么吵小宝怎么睡得安稳?而且书房榻上被褥糙,他耳朵后边都起小红点……别上风口受凉,也别大出汗,帕子你拿拿好……”
母亲说要走,可又断断续续想起好些事情,桩桩件件都重要得不得了,叮嘱又再叮嘱,终于跨出院门。
哥哥嘟嘟囔囔:“一年就回来那么几天,平时不都是我带毛毛?念叨个没完。”
谢珣听母亲走远了,趴在哥哥怀里小声道:“为什么抱我。”
哥哥冷笑一声:“你还问?一走路就抹眼泪,一走路就脚腕疼,请了临安名头最响的苏神医来瞧,说你每天能走五百步,慢慢越走越多,兴许也就好了。你呢?没走出五步远,要哥哥抱——是不是你,嗯?干脆改个名儿叫五步蛇得了!”
原来这孩子不仅体弱眼盲,腿脚也不好。
谢珣觉得可怜,又有些后怕:还好纪川是健康地长大了。若他这样病痛,不知会多么难过。
哥哥抱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又警惕道:“不想哥抱你,你今天很反常啊毛毛兄弟。等等,你不会又想骑我头上吧?!”
“我骑你头上?”谢珣突然福至心灵,“不会……还扯你头发吧?”
“呵。”哥哥又冷笑道,“你知道就好。扯我头发作缰绳,嘴里还喊着‘驾’、‘驾’。爹娘面前那么乖,净指着你哥我一个人欺负。我告诉你,我也不是面团捏的,你要是再这么放肆,我就……”
哥哥话说到一半,把他放下,坐在美人靠上。便知这处是座凉亭,似乎穿过了花木葳蕤的庭院,耳旁隐约有水声。
“我就不管你了!”哥哥居高临下,叉腰恐吓道,“以后你喝完药没糖吃,午睡没人打扇子,夜里没人掖被角,想摘花儿没人抱你去够枝子!还有,我要偷偷跟夫子说坏话,说你在家吃完睡,睡完吃,就像一只猪,根本不念功课,让他打你手板心!”
“哦……”谢珣仰着头,望向声源处,双手撑在膝上,愣愣地说。
耳畔水声犹在,谢珣静静听着,想象出一尾红鳍的小鱼在水中曳过,留下一滴一滴的涟漪。
忽然之间,他好像和自己所附身的稚童心意相通,被那些故作威胁的、幼稚的话气到,真的想要哭起来。
但更多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仿佛心中也游来一只红鳍的小鱼,涟漪滴滴答答,这才知道某处的骨骼已塌陷下去,连带心脏,全化成一汪湖泊。日光晒过羽化的躯壳,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他晾在其中,骨架陈列整齐,撑着透明的薄薄皮囊,里外通明,死成一座光明的容器。
忽地心中冒出句话来,谢珣轻声说:“哥哥,红蓼花开了么?”
这话说得熟悉又自然。难不成,此间幻境是顾停舟的记忆?这是顾停舟小时候?
“红蓼花秋天才开呢!笨蛋。”哥哥说。
谢珣道:“哥哥说过,红蓼花开在水面,很深很深地映在水里,就像是水中燃起了大火……”
哥哥忽地不说话了。几息之后又蹲下|身来,换了种语气:“今天这是怎么了。你生我的气么,乖乖?”
按理说弟弟该被他吓唬得直哭啊。哭得脸都红彤彤的,看上去又好玩又可爱,哭累了,之后喝药午睡就乖乖的一点不闹。此种捉弄之法是他的独门秘诀,精妙程度可堪媲美三十六计,简直百发百中百试百灵。
哥哥蹲着,见毛毛摇了摇头。
红绸带飘飘,擦过小孩子圆嘟嘟的脸颊。毛毛头上顶着三个揪,一个在顶中间,两个在边边。红绸带就拴在一左一右两个揪揪上。
前阵子有个古董行老板用古画抵货款,画上便是这样发式的一个小姑娘。他觉得这头发简直丑绝人寰,可是娘非要给毛毛梳,还穿了成套的衣裳——
鹅黄色旧朝制式襦裙,软罗叠着轻纱。
本来还要戴八宝项圈和赤金对镯,但是毛毛嫌重不肯,便换了软金丝织的带子,松松挽着。
娘总爱这样养小囡似的打扮弟弟。他记得去年过年节时,毛毛穿了上红下绿的一套袄裙,抱在他怀里折梅花。纷纷的雪里,毛毛搂着七八枝朱砂梅,说要送给哥哥。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软,忽然觉得眼前这三个揪的发式也蛮可爱的。娘亲将头发束得太紧,拉得毛毛眼梢都往上飞,显得眼睛不那么圆了,但也还是可爱。毛毛歪着头瞧他,简直像能看见似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大而乌黑,规规整整坐着,像个玉做的娃娃。
他戳了戳弟弟的手,也没心思说怪话了:“乖乖,你要生气,就踢我嘛,打我嘛。哥哥生在你前头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迁就你的?”
毛毛没说话,他觉得奇怪,忽而脖颈被一双手臂环住。
毛毛圈住他脖子,脸颊贴上来。
那颊上有冰凉的泪水。
哥哥大惊失色:“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谢珣也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具身体支配,直愣愣做出那些举动,又喊:“哥哥。”
哥哥一怔,好像叹了口气,揉他发顶,道:“别哭了,乖乖。不就是眼睛看不见么?哥养你一辈子。”
他会错意了,以为谢珣才提起想看红蓼花,接着就流眼泪,是为自己不能看见而哭。其实并非如此。这眼泪简直毫无缘由,只是听着哥哥说些无厘头的话,水声依稀,玉兰花香缥缈,便忽然有悲恸袭来,情不能已。
好像一切都对上了。顾停舟家中做宝玉石生意,有个大十来岁的哥哥,父母常年在雷州一带,不常回家。起初谢珣还疑惑,为何生意盘桓在雷州矿场之间,却要定居金陵,如今一看,想是顾停舟幼时多病,兼有腿疾,无法适应雷州潮热雾瘴之故。
哥哥抱着他在院里走来走去,拿小竹篮捡玉兰落花。中午吃得极简单,黍米饭、蒸蛋羹、蒸小青豆,用完饭用药,谢珣听到有人走动声,可一勺一勺喂他,全是哥哥亲力亲为。
谢珣道:“不用,我可以自己……”
“自己什么自己。我还不知道你?娇气得要死,万一被烫到怎么办?”哥哥见他不哭,立刻故态复萌阴阳怪气,“大小姐可坐好咯。不劳您动手,张嘴,啊——”
哥哥一边喂他一边念叨:“不过依照咱们家的家底,说你是大小姐嘛,也没什么错。”
谢珣开口说话:“哥哥。”
“怎么啦?你想说你不是大小姐?”
“不,唔,哥,你把药喂到鼻子里了……”
晌午过后,张先生登门。
哥哥塞给他两块栗子糕:“待会儿那臭神棍说什么,你就当放屁。”
张瘸子已经到了。
“依二位所言,令公子自出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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