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带米先生走出灵堂。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因为气急,米先生的声音没有再加以伪装。
他有把轻飘尖细又略带沙哑的嗓子,竟像是十五六岁换声期的少年。
“杀意。”
谢珣扣住米先生肩头,迫他往前走。
“昨夜我挖坟时故意露出马脚,叫‘苏郎中’发现。今日‘米先生’问米时,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是想叫我去死。我得罪的明明是‘苏郎中’,为何‘米先生’也恨我?只可能,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精彩。”苏郎中冷笑一声,接着竟大笑起来,“好,我承认。那又如何?小子,你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境况吧?活人村有进无出,你就算知道一切又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哈哈哈哈!”
“你是林昭的长子。你明明姓陈,却又改姓苏。为什么?”谢珣忽地说,“难道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么?”
一瞬间,米先生的狂笑戛然而止。
缚眼白绸在方才挣动之下已经松脱,他那双浑浊斜视的眼睛因愤怒而暴凸出来,尖声道:
“你知道——你凭什么知道!”
谢珣道:“因为你恨陈疯子一家。失踪的长子,突然出现的米先生和苏郎中,都在十五年前。一切恰好对上,严丝合缝。”
“哈、哈。”苏郎中不可置信地苦笑两声。
是啊……苏郎中是假的,米先生也是假的。
他是陈天赐。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叔叔、弟弟。
他杀了陈家村里所有的人。
“我懂了。”苏郎中的喉咙里,又发出那种非人而似兽的浑浊哼声,“你是……仙门中人。不要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泥腿子,我懂的很多,很多很多……你是来捉拿我的?哦,我在这活死人堆里呆过十五年,已经算是妖怪,你来捉妖?还是,审判我这个杀人的凶手……”
“我算不上仙门中人,也没有审判任何人的权力。”谢珣说,“但我可以带你出去。”
苏郎中是活死人村中唯一的生人。
生魂离体因他而起,他便是这绝煞的阵眼。
只要解了他的往事,绝煞便会崩塌消溃。
这也是走出绝煞唯一的办法。
“啊哈哈哈,你要救我?”苏郎中先是一怔,接着笑出了眼泪,“你他娘的,真有善心,真该死啊……呃!”
苏郎中忽地像被掐住喉咙般低呼一声。
他们迈过陈家的门槛,走到流水席上。
席间,尸体横陈。
恰与十五年前,一般无二!
苏郎中猛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转头逃走,可是来不及了,眼前忽然出现一丝一丝透明的扭曲,仿佛有什么藏在活人村的背面,此时正扭动着想要现身——
满地尸体身后、村落尽头,有一线银亮条带。
那是村东头的河水。十五年前,那条河埋葬了他的母亲。
此时此刻,万物扭曲摇晃,奔流河水却倏然凝固,仿佛变成了一匹冰凉的布帛。
紧接着,那布匹凭空揉皱、堆叠,然后整个地翻卷过来!
霎那间,眼前一暗,空气中多了一层昏黄色彩。仿佛设色绢本画作上鲜亮的涂改层被揭开,露出了下面陈旧的真迹——
活人村,回到了过去。
苏郎中看见十五年前的自己正走在路上,低着头,弓着肩背,垂头丧气。身后,一轮巨大的落日正沉入河里,被那铁线般的流水割得鲜血淋漓。
苏郎中缓缓瘫坐在地。
他记得那一天。
那是他失去所有的一天。
*
十五年前,陈天赐十七岁,在镇上医馆谋了份活计,给苏大夫打下手。
陈天赐打从出生起眼睛便生得怪异,为此在村中没少遭人厌弃,本不想出门见人。
只是奶奶过世了,父亲有疯病,二叔只知道赌钱,若他不去医馆,没有人给母亲抓药。
所幸苏大夫不嫌弃他。
苏大夫名叫望舒。
一轮光辉的月亮。
陈天赐在医馆的主要工作是擦地板。
有个很小很小的女娃娃,经常在他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她总是咯咯地笑,还爱去抱苏大夫的腿。
每当这种时候,若是没病人,苏望舒就会将女娃娃抱在怀里,一会儿轻轻摇晃,一会儿又将她高举过头顶。
小娃娃很爱这种会当凌绝顶的感觉,一被高举起来就喜不自胜,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在空中兴奋地挥舞。
“她是你妹妹么?”
在医馆帮工的第三个月,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苏望舒。
他不敢看苏望舒的面容,只敢看她的耳坠。
她总戴一副浅蓝色石头的耳坠,随她动作摆动时闪出光亮。
“是我女儿。”
许是行医的习惯,她说话总干脆利落,切中要害。
“啊,嗯。”他慌乱地低下头,连看她耳坠的勇气都失去了,“抱、抱歉,我并非有意……”
“道歉做什么?我被夫君抛弃,无奈只得孤身带女讨生活的故事早传得满大街都是。若这种小事我都要在意,岂不是每天都要气得睡不着觉了?”
苏望舒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哈哈一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他撒了个谎,“我叫……苏红叶。”
“我们都姓苏啊?好有缘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怀中女儿眨巴着眼睛,去揪她垂落下来的长发。她捏捏女儿的小手,去蹭她胖嘟嘟的脸颊:“小柳儿,小柳儿。妈妈亲亲。”
他目睹这一切,胸中升腾出一股酸涩的嫉恨,却仍捏着副磕磕绊绊的生涩语调:
“是、是啊,好有缘分。”
苏望舒一边哄女儿,一边同他说话:“既然有缘,不如我闲暇时教你些医理。我看你于用药一道似乎颇有天分。”
“真的吗?多谢苏郎中!”
他调动起自出生起所有同快乐相关的经验,勉强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直到回到家中,在黑暗中躺下时,他才终于从妒火中脱身,咂摸出一点真心实意的雀跃。
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苏红叶。
他从此有了盼头,他盼望着同苏望舒见面,等她从对女儿的爱里漏出一点给他,就像主人吃饭时漏几粒米给狗一样。
秋去春来,时光匆匆而过。
他想,日子或许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他学会了辨认草药,又会做杂工,一枚一枚铜板地攒着,总有一天能在镇上买一处小院子,向苏望舒提亲,然后将母亲接来安享晚年。
他一边快快乐乐风风火火地做事,一边又阴暗地到处打听有关苏望舒夫君的事。
医馆里另外一个坐诊的山羊胡子老头告诉他,苏望舒女儿的父亲,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好像是修真的仙人呢。
苏红叶心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仙法我也能学,于是又杂七杂八学了许多神鬼之术。
可是有一天苏望舒突然不见了。
老郎中捋着胡子告诉他:
“啊呀,你不知道吗?就在前两日,苏郎中的相公将母女俩接回享福去了。她相公果然来头大,比咱们猜的都大,据说是那个什么神意门的长老!神意门,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盖的,好家伙,连马车都镶金嵌玉,还都不用马拉,嗖地一下就飞走了!”
老郎中说话风格同苏望舒截然不同,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还带着股豪爽朴实的中州口音。
“可惜了,我也没跟她多套套近乎,不然,说不定我也能沾光,讨些仙丹来吃。长生不老不敢想,返老还童也行啊!……咦,苏红叶,你不是跟她很熟吗?她有没有送你仙丹?还是什么修仙秘籍?——嘿,小子,别走啊!分我点,就一点点……真小气!”
苏红叶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
然而刚走出几百步,他又绕路回去,心里想着:万一她回心转意呢?
他来来回回折返数次,从医馆大门进,每次都是山羊胡子老头,于是他先在周围街巷迂回几圈,再从后门进入,仿佛改变进门方式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但还是山羊胡子。
老郎中从一开始笑眯眯讨要仙丹,到吹胡子瞪眼骂他“你这进进出出的是不是在耍老子”,最后终于恍然大悟:
“苏红叶,你喜欢望舒姑娘啊!唉哟,我真是老了,你瞧瞧,这才回过味来。”
他就这样被老郎中一句话钉在原地。
苏望舒不会回来了。无论他从前门进还是后门进、直接进还是绕路进,都不会再看到那个戴水蓝色石头耳坠的女子。
她医术精湛,悬壶济世,她夫君出身仙门,财力雄厚。
自是万般相配,一对璧人。
他又算什么。
“哪里的事,您多想了。”苏红叶敛下伤怀,装出懵懂讶然神情,“只是苏郎中教我医术,该算我授业恩师。如今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只是想同她道别。”
话已至此,老郎中心中了然,自然不会再戳他痛处,只道:“这医馆中谁人不知,苏郎中并非池中之物。既然凤凰已栖梧桐木,哪里又会回我们这破鸟窝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如是。”
苏红叶知道老郎中在开解他,但他心中郁结,岂是三言两语可解。几番张口,想说些文雅体面的话来作答,好让自己不显得太落魄,最后却只硬邦邦扔下句“先生所言极是”,转身走了。
他甚至没同人作别,但老郎中并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地从手边捡了颗蜜饯,放在缺牙的嘴里慢慢咂摸。
仙丹吃不到,有甜枣吃也是好的。
至于有些人,更倒霉些,连甜枣都没得吃,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这世上就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他只是个大夫,能治人身上的病,可是苦难的命运,却不是吃药能吃好的呀。
就好像他从前在中州,大水淹了田和房子,乡亲们只能四散而逃。除了他,还有对小夫妻也走得很远,一路跑来宁州。那家的娘子,好像是叫做“云儿”的,心眼特别好,分过他一个窝头吃。不过如今,他同那对小夫妻,也早已断了联络,天各一方啦。
老郎中打了个哈欠,在午后热烘烘的光里眯起眼睛,唱起支旧歌来:
“日头么出来者照山川,
照的是阴山么阳山?
小妹妹锄田者呀坐地边,
照的是过路的少年。
日头么出来者照山川,
照的是大水漫了田。
小妹妹眼睛者哭出个血,
要跟我天各一边。
拿着的干粮吃完了,
出门人孽障死了,
绯红花儿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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