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仓出殡这日,流水席从村东头摆到村西头。
整个陈家村携家带口,老幼妇孺齐聚,好不热闹。
另一边,扶灵的亲人却个个面上愁云惨雾,张翠更是一路嚎啕,几欲脱力昏厥过去。
葬礼在活人村就像个盛大的节日,喜悦的、悲伤的、真心的、矫饰的种种声音汇集到一处,织成首荒腔走板的节庆贺曲。
直至正午,所有声音因一个人的到来而齐齐静默一瞬。
那人以白绫缚眼,下半张脸苍白瘦削得几乎没有活人气,穿一身灰扑扑的旧袍子,腰间缠着五颜六色破布做成的流苏,坠下一串脏兮兮的铜钱。
这就是活人村的神棍,米先生。
他似乎威望颇高,竟至于每次露面时,村民都要屏息静默。
上一次,陈满仓被人打死的那天,他出现在族长家,将谢珣指成了冲喜新娘。
这一次,米先生和那天打扮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手上端了碗米。
“阿婆,这个米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不动声色混进流水席的苏雪柳冲身旁老妇人甜甜一笑。
今日清晨,谢珣同逍遥门两位后生悄悄聚头,商量出一个计划。
他在堂前随葬礼流程走,伺机而动。苏雪柳和方奕然则混进流水席中,向村民打探消息。
苏雪柳二八年华,本来就生得明丽动人,一笑又有三分天真娇憨气,老妇人见之心喜,和蔼道:
“你就是陈文的好朋友吧?我们这儿呀,有个习俗,叫做‘问米’。就是葬礼那日,由问米婆请死者灵魂上身,同家人告别。”
“问米婆?”苏雪柳心说这个米先生果然有问题,“但米先生不是男人么?”
“是呀。”
老妇人叹了口气,面上仍带着和煦的笑:
“女人,往往是比男人活得更艰难的。当一个人遭到很多不幸的时候,神明就会赐予她沟通阴阳的能力。我们做问米婆的,有的几个孩子接连夭亡,有的十几岁就成了寡妇,有的生下来就带有残疾。”
“陈家村曾经有四位问米婆。这在十里八乡,都是极为罕见的。那些年,谁不说出了四位问米婆的陈家村是块难得的福地呢?”
“但是,忽然之间,我们就请不到鬼魂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五年前。陈疯子一家遭到凶杀,他四岁的小儿子七窍流血,大儿子更可怜,连尸骨都寻不着。他们一家死得什么也不剩,村里人只好每人出一点钱,给他们送终。”
“那一天,先去问米的是我的好姐妹。她谁也没有请到,在场的人发起狂来,将她活活打死。便请第二位、第三位,全都是一样的惨剧。我是第四个。我也失败了。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米洒得满地都是,踏上去都要滑得跌个大跟头,但就是没有任何亡魂上我的身。鬼魂,就像是从陈家村的地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米先生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是个外乡人,没人认识他,但他只将咒唱过一遍,便发出了陈疯子的声音。接着是陈疯子弟弟的声音。接着是陈疯子小儿子的声音。他把那三个人全都请到了!米先生不仅仅是救了我的命,更是救我们全村于水火之中啊。”
“只有他能证明,天命没有抛弃我们陈家村,这里,仍然是被神灵眷顾的福地。”
老妇人牙齿已脱掉大半,没办法再吐出清晰的字音。但她说得很慢、很平静,带着拖长的尾音,仿佛只是在将什么遥远的传说娓娓道来。
“您受苦了。”苏雪柳向前微微倾身,双手轻轻覆盖在老妇人起皱龟裂的手背上。
这个动作,恰好挡住老妇人的视线,让假扮成传菜杂工、实则偷偷用炭笔记录的方奕然悄悄脱身,将消息递给谢珣。
但她说的话完全出自真心。
“我老了。什么苦不苦的,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
老妇人反握住苏雪柳的手,她的手粗糙而温厚,令人莫名感到心安。
“姑娘,我一见你,就觉得和你有缘。我知道的,都同你说了。”
苏雪柳一进活人村,先是遇到诡异的苏郎中,又差点被拉去做冲喜新娘,心中本来恨透了这个鬼地方,被这样亲切对待,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但是,她又觉得有些怪。
眼前的老妇人似乎话里有话。
而且她说,“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是什么意思?
她看出自己是故意套消息的,却还是什么都告诉了她么?
还没等苏雪柳想出个所以然,老妇人旁边的位子上突然爆出一阵哭闹声:
“饿!饿!要吃!要吃!”
苏雪柳闻声望去,却见发出声音的不是三岁小孩,而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老妇人却司空见惯一般,熟练地安抚住他,又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这是……您的儿子吗?”
面前的男子,俨然是个痴呆。老妇人将他拉扯长大,委实不易。
“不……”
老妇人却摇了摇头,脸上终于出现淡然和蔼之外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他是我的丈夫。”
苏雪柳悚然一惊,在霎那间突然看懂了老妇人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那是被极力压抑着的、陈年的、深不见底的怨恨。
*
“干什么去了?”
“头晕,出去透透气。”
谢珣从容道。
张翠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米先生马上就开始问米了,你还到处乱跑,真是无法无天!——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她便不由分说掰开谢珣手心,见双手空空荡荡,又去搜他的袖袋,依旧一无所获。
当然没有。
谢珣知道张翠提防他,刚接到纸条,迅速读完后便烧掉了。
那老太太是问米婆。活人村中本来有四位问米婆,却在十五年前陈疯子全家下葬时齐齐失去沟通阴阳之力,自那以后,活人村的问灵之术,便全由米先生把持。
问米婆说,十五年前,陈疯子家死了四个人。
陈疯子、陈二根、长子、次子。
坟地里却只有三具尸首。
那个“尸骨无存”的长子,如今去了何方?
张翠找不出马脚,只好掐他一把,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见谢珣竟不吃痛,张翠心中不忿,还想教训几句,却听得门外传来祷祝唱词。
张翠连忙噤声。拍了拍谢珣手背,示意他低头站好。
“食我米粟,降我恩慈。思之念之……魂兮归来!”
米先生踱着方步自门外行来。
他一边念诵咒文,一边将碗中米粒朝地上泼洒。
行至陈满仓灵位前,他烧起黄符,点燃线香,插入米中,朝虚空遥遥一拜。
米先生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得可怜,但他这一拜气度非凡,竟真像是在叩问天地阴阳。
堂下寂静。
所有人敛息静默,紧张而略带畏惧地等待着鬼魂降临的时刻。
蓦地,米先生仿佛被雷电劈中一般,全身诡异地战栗起来、
片刻后,颤抖平息,他开口道:
“是黑子打死了我!翠啊,告诉爹,叫他给我报仇!”
这话的语调、声音,都不再属于米先生,却俨然正是三天前死于非命的族长独子陈满仓!
米先生已经通过问米仪式,召来了陈满仓的魂魄,并使他附着在自己身上。
“好、好!”张翠立时应下,眼中涌出泪水,“我就不多说了。孩子们很想念你,让他们同你多说说话。”
张翠话音一落,屋中竟无人言语。
陈大卧病在床,纪川假扮的陈文不动如山,大妹二妹手牵着手面面相觑,陈武踌躇不前。
半晌,陈武终于怯生生开口:
“爹,你打人的藤条和棍子放在院里,还有那把铁锹,上头都是血,娘的、大哥的,洗不干净。我见了总是怕得发抖……父亲,我能把那些东西扔掉吗?”
“不孝子!”
被陈满仓上身的米先生还未开口,张翠的耳光便呼啸而至。
“爱之深,责之切,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么?我花光了嫁妆,就为供你读圣贤书,你却如此罔顾孝道,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武哇哇大哭:“我只上过一天私塾……”
“你就是这样管教我儿子的?”被陈满仓“上身”的米先生语带愠怒,“慈母多败儿,看看小武被你惯成了什么样,竟然要扔掉他爹的遗物!真是反了天了!”
说罢,一记窝心脚,将陈武踹倒在地。
“陈满仓!我打也打过了,你这是做什么?”
张翠上前阻拦,搡了“陈满仓”一把。但到底顾忌米先生的身份,没再动作。
“陈满仓”一把推开张翠,走向陈武。
“废物。被你娘养废了。”
“陈满仓”蹲下来,揪住陈武的头发,冷笑一声,下一刻竟然伸出手去连扇了他六七个巴掌!
那每一下都抡圆了臂膀,粗鲁又蛮不讲理,打得陈武眼前阵阵发黑。
“陈满仓!”
张翠尖叫一声,扑将过去。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米先生了,陈武吐出两口血来,哭着开始喊娘,二妹被这变故吓得六神无主,颤巍巍喊了声“爹”又被捂住嘴,大妹搂着妹妹,无声朝她摇了摇头,带着她往灵堂边缘隐去。
堂上陡然闹成了一锅粥。
谢珣趁乱示意纪川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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