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如筠院。
白姨母端坐于香案前,手中一只莲花香铲粗拙慢捻香篆,她显然不擅此道,香粉填得满袖皆是,燃香时手抖如筛糠,发髻上的赤金攒玛瑙步摇乱颤,鬓角汗湿。
言朝兮站在一角摸了摸鼻尖,龙脑,紫荔的香味溢溢连绵,她咬紧牙憋住喷嚏。
白姨母出身不显,宋嘉澍也快到入春闱年纪,这番她日日苦练插花,书画,闻香,拼了劲要融入凤玱贵妇圈,就是为膝下独子搏个好婚事。
“讨人厌的东西,”白姨母面染愠色,随手抓来一杯茶水淋在香炉中,“许是”才瞥见毫无存在感的言朝兮,她讥笑两声道,“你不在嫡母身边安生侍候,还跑来我这如筠院耍?”
“哪能如此!朝兮可是服侍母亲好生安睡后,才来寻姨母说古,”言朝兮摆出一副无辜稚子模样,声音脆亮,“可怜姨娘随父亲而去,如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可不只有姨母您了么!”
她略过白姨母开口的第一句话,俏嫩的脸庞反而浅笑,让寻常人一见欢喜。
但白珠珠不是寻常人。
想是宋老太君不在场,如筠院又皆是心腹,她便不再掩饰本性。
白珠珠掩下眉间微不可察的厌恶,沉声道:“白璎璎也配与我相提并论?一个不知廉耻的外室女,玉京坊卖笑的舞姬,简直令我白家……与你父亲毕生蒙耻!”
言朝兮敛下长睫,脑海中那本旧账却飞快翻着。
早在幼时,她便听烂自己生母白姨娘的红尘艳闻,也正如白珠珠所说,白姨娘的身份不大光彩。
无碍,作为白姨娘的亲生女儿,演戏,她是最会了。
言朝兮抬首绣帕捂面,抽抽噎噎激她道:“白姨母,有道是死者已矣,既往不咎,父亲生前也算可怜姨娘……”
“笑话!”白珠珠指甲划过青瓷盏,发出撕拉怖人的锐响,“当年谁不知她腹大如箩,于大庭广众跪在你嫡母面前,央求入你言家,那可是宋端娘都下不了台的情势!”
她说得太欢快,忆起多年前的场景后便滔滔不绝起来。
“她从不给人脸面,我焉何赏她脸面!”白珠珠目光如尺,从头到脚打量着言朝兮,说话像放鞭炮,“白璎璎是个不识相的,便是你这人丁儿出世时,还拒了宋端娘精挑细选的稳婆奶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瘩捉来的婆子,说姓晏,呵,倒也是偷七拐八的货色……”
“啧,朝朝儿,你是不是言荞的……”她支起个手臂,半敛眸光。
白珠珠顺即被身侧的嬷嬷牵了回袖,她才意料到自己失了分寸,忙敛下讽色只顾饮茶,但瞧言朝兮如顽石泥胎,便称心不已。
言朝兮藏于袖中的伤口已然迸裂,白珠珠嘲讽她的话于她是左耳进右耳出,反倒那些个“腹大如箩”诸词在心口震震,无不与梦中场景对应。
晏婆,晏婆。
会是她想的那个老虔婆吗?
言朝兮心中那颗疑窦的种子渐渐发芽了。
……
言朝兮照例日日侍疾,但宋端娘不知为何,药一碗接一碗地灌,病却由疯转痴,抱着言荞的骨灰瓮死也不松手。
有一回,雁枝悄悄从睡着的宋端娘怀里移开瓮,要为她擦身,却不知她眠浅。
宋端娘睁开眼睛发觉言荞不见了,尖叫声快将妆镜震碎,疯狂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藏在床榻里死活不出来。
于是众人怵怵,再不敢动。
名医一条龙似的游进了宋府,却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皆是千篇一律的“忧思灼心”,“灵台不稳”敷衍之词。
因着言荞落罪,宋端娘染上疯病,宋府这个年也过得极为冷清萧瑟。
张祷还对言朝兮怨了声“原来富贵人家过年,还没乡野热闹呢”。
宋老太君急得火气上头,嘴起了个大燎泡,时时盯着煎药的丫鬟,守在宋端娘床前,恨不得替她受苦。
死了丈夫守着金山银山的快活日子,宋老太君深有体会,她叹宋端娘到底还是太年轻,被情爱迷障了眼。
衡安十四年,宋老太君还不是叱咤宋家的主事人,她还只是谢宋两家联姻的主角——谢吟波。
谢吟波嫁给宋承淮的第三年,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谢吟波倔,她想给每日对她叹气的公婆一巴掌,给窝囊的装货丈夫宋承淮两巴掌。
有好几次她生生吞下那句质问:“凭什么是我的问题,宋承淮就没错吗?”
稽州谢氏三代宰辅,姐姐谢吟沧是皇后,谢吟波自己又是稽州谢氏闺中翘楚,四艺魁首。
所以,她谢吟波的腰杆子从来直得像把剑。
直到宋承淮在清明祭祖时姗缓而迟,突然怯怯对悍妻道:“敬澜,兴许我这辈子就留这一个种呢……”
谢吟波听了就不高兴,她刚想斥宋承淮“放你老娘的屁”,却瞥见他身后跟着个与他极为肖似却病怏怏的小孩。
“避子汤不管用,聿风的娘走得早,你放心,不会碍着你半分……”
宋家二房并一溜的叔伯耆老冷冷旁观,满脸嘲意的弟媳纪云璧牵着幼子宋聿清,“抚慰”她道:“长嫂,该不会要和一个通房之子置气罢?”
“呵,我稽州谢氏光明磊落,不纳妾不休妻,可不会如宋家一般将我蒙在鼓里……”谢吟波放于小腹前的手指丹蔻被狠狠刮落,她怔怔看着惧怕不已的宋聿风,“数载。”
谢吟波的腰杆子在这一霎,断了。
谢吟波觉得自己踏破君都大小有名佛寺道观青砖,出资塑造金身的那几载简直是个笑话。
最终,她还是咬紧牙点头应了宋氏公婆那句话——不如试试“过继得子”。
是秋,宋氏旁系孩童有背长诗,有说书捧乐的,可谢吟波第一眼,就看见那个在蒲团打瞌睡的小姑娘,一袭皱巴的旧衣在满堆绫罗中格格不入。
檀珈打听到,那孩子爹娘走得急,甚至没为她取名,因她族中行七,旁人只唤她“天煞孤星的小七”,左右还是跌跌撞撞长大了。
宋承淮翻出宋家这代辈字,嗫嚅道:“想好了?”
谢吟波从容自信,长指一点:“识端——我想了一夜的名字,好不好听?”
宋识端当真与了谢吟波好运,第二年草长莺飞,谢吟波有孕了。
宋识端懂事得不像话,任何自己拥有的东西都愿意送给话也还不会讲的宋识柔,平日也是生怕宋识柔磕哪碰哪。
宋承淮见之总笑着说,识端哪里是宠妹妹,分明是宠女儿。
谢吟波白了一眼那个朝野门生三千,却从不涉家事的死鬼丈夫。
她曾亲自守在淋雨发高热的阿端身边时,听了断断续续一夜絮语,皆是:“阿端把兔子都给柔柔……母亲……别赶我走。”
宋老太君掖紧了宋端娘的锦被,就像二十年前一般。
没办法,识柔和宋承淮都走了,她只有阿端了。
在言朝兮眼里,方炽楼更嚣张了,他不再从宋府正门进来,反而大摇大摆翻进静尘院。
方炽楼成日携来些接地气的吃食或稀奇古怪的东西,因宋端娘每每像个稚子暗瞟一眼,有几分常人模样,宋老太君便也由方炽楼去了。
这回,他的衣怀里竟钻出一只鹦哥。
那鹦哥浑身斑斓碧色,娇小玲珑,却歪头睁着只绿豆眼,朝帐中的瘦影口吐人言道:“端娘,端娘!乌鸢花好看,不好看?好看……”
那音色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却隐隐带有几分方炽楼的雄厚腔调,屋中丫鬟埋头轻笑不已。
如若那鹦哥背个“床前明月光”之类的,言朝兮倒觉得没什么,可那“乌鸢”一词出来,她吓得险些站不住脚,惹得方炽楼抛来困惑的眼神。
“我从一个西壑人买来的玩意,送你解乏。”方炽楼于帘前翘首扬声道。
自从被发现夜半翻窗入屋,宋老太君就拿鸩杖给他划了条“楚河汉界”。
方炽楼又回头将鹦哥牵引的缚绳套在言朝兮腕上,详装凶恶道:“看紧它。”
言朝兮捋了捋鹦哥背上的羽毛,感觉它哆嗦不已。
“它平日吃什么?”
“莜麦,黍稷,稻粟……没死就行。”
“它什么都能说吗?”
“你说一句,它说一句。”
“它能活多久?”
“它活多久,你活多久。”
……
方炽楼蹲下身子朝言朝兮威胁笑着,只见对方面无表情,顿觉没意思。
紫蕊本就精通药理,前些日子杖责并未摇晃她对宋端娘侍药的地位。
缘由是宋端娘只愿紫蕊侍药,哪怕是宋老太君也不行。
凤玱的冬已经快结束了,宋端娘的病愈发不好了,她每日患患得失念着不是“言荞”就是“回家”,即便人就在凤玱老家。
言朝兮捡起廊下八郎的翠羽,头顶金笼子里的鹦哥却冷不丁道:“夫人,乖……夫人。”
霎时,有一丝念头飞速从她心中划过,快得根本没留下踪迹。
言朝兮望向檀窗后的方炽楼——他趁机支走丫鬟,又因宋老太君去了菩如山,他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拨开晴山色帘帐,单膝跪在地上,从身后掏出一束犹带晨露的乌鸢,如少郎般在宋端娘面前晃。
方炽楼嘴唇翕张,言朝兮眯着眼辨认好一会,才晓得他正一字一字教宋端娘念自己的名讳:“阿端,我是炽楼——方炽楼。”
宋端娘偷偷瞥他一眼,终是口齿清晰慢慢道出那声“炽楼”。
方炽楼顺即欢喜得无以复加,手忙脚乱起来。
言朝兮边喂着八郎黍麦,边敛眸思忖:这把剑,既然能为宋端娘放下,就一定拿得起。
四下无人时,言朝兮悄悄踮起脚,开了金笼子的笼闩,在八郎脚边缚绳上绑了块拳头大的石头。
八郎挣翅高呼:“言姑娘,没良心……言姑娘。”
言朝兮连连夹紧八郎的白喙,睁圆了杏眼,压低声音:“八郎,你说说你,我好吃好喝伺候你这些时日,到底是谁没良心?”
她手心的黍麦已经有些被汗沁湿了。
只愿一切顺利。
……
是夜,言朝兮又在梦中成了宋端娘,这回情势愈发不妙。
宋端娘与言荞在君都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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