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谧似乎回到了曾经绮丽的盛京。
檐下的琉璃灯滴溜溜的转，落地的纱帐上绣着珍珠。
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笼在殿中，流光溢彩，恍若仙境。
江谧意识朦胧，听到了从小伺候她的婢女檀心在训人：“公主的这顶花冠上嵌有九颗南珠，如今明晃晃的少了一颗，你说你不知道丢哪了，难不成珠子自己长腿跑了？”
被训斥的那人带了哭腔：“檀心姑娘息怒，奴婢失职。可这花冠原本好端端锁在匣子里，谁也不知它怎么就丢了一颗珠。奴婢现在就派人去寻，一定给公主一个交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好像是她十五岁那年春。
良苑的牡丹花开了，宫里要办赏花宴，檀心早早就准备了起来，把衣裳首饰都仔细清点了一遍，结果发现有一顶赤金花冠缺了颗珠子。
记得当时为了这颗珠子，府上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
江谧想告诉檀心不用查了。
那颗珠是被她那混账弟弟偷撬了，捧去讨春风楼里一位姑娘的欢心了。
怎么还能梦到这么久远的事？
江谧低低的笑了一声。
恍惚间，身体有些热，仿佛沉在一汪温热的水中。
鼻前流淌着帐中香的味道，清甜醇厚。
可人死了之后，是感觉不到冷热，也闻不到气味的。
她没滋没味地枕着孤坟熬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了荒原一般一无所有的日子。
怎么忽然之间五感六识又回来了？
江谧睁开了眼。
一双手伸过来往她肩上洒了些鲜嫩的花瓣。
汤泉水柔和的裹着她的身体，白玉砌成的池壁色如琼酥，人和玉都挂着水珠，晶莹细腻。
这分明是她在公主府里开凿的温池。
江谧茫然抬起双手，看着自己如玉的一双臂膀，又摸了摸纤细雪白的脖子。
她的头和身体还连在一处。
她的肌骨还是最年轻光滑的样子。
甚至她还能感觉到胸腔里一颗心正在轻轻的跳动。
她好像……回到了活着的时候。
江谧一时无所适从。
只见檀心碎步走了进来，忿忿嘟囔着：“底下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歪心思用到公主身上，叫我查出来是谁偷了珠，一定废了他的爪子。”
江谧唤了她一声：“檀心。”
檀心停在玉池边沿，垂首等她的训示。
江谧细细端量了她许久，问：“你今年多大了。”
檀心有些狐疑，答道：“奴婢十七呀，公主不记得了？”
她比公主大两岁，十岁时就来到了公主身边，是正经从小伺候到大的。
公主不该忘了她的年纪。
江谧道：“没事，恍惚了一阵子。”
……果然是这一年。
她十五岁的这一年。
檀心犹豫了一下，劝道：“公主，宫里老人常说温池不能泡太久，容易昏了头，还是快出来吧。”
江谧怔怔的不理会。
她记得当年就是这一夜，她初遇了祁泽。
好像就是这么个时辰，天色昏沉，将夜未夜……檀心因为丢了颗正在发怒，她在温池中泡得昏昏沉沉……他落下来了。
想到这，江谧抬起头。
正见房梁上，两个少年正拖着一个布袋子，费劲的往这边挪。
他们正专注的犯浑，完全没注意到江谧的目光，他们爬到池子正中央，扯着布袋子的两角一抖，一个人被抖出来，哗啦一声就砸进了玉池中。
前尘旧梦再度袭上心头。
江谧本能的做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反应。
她一身薄纱从水中起身，随手扯了搭在屏风上的袍子，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水溅起了三尺多高。
江谧站在池边，冷眼看着池中人用力挣扎，站起来咬掉手腕上的绳子。
他身上不着寸缕，肤色苍白，交错着几道鞭伤和淤青，下半身被水掩盖住，热气蒸湿了他的眉眼，狼狈中更显清秀，可目光却是冷的。
他仰起脸，望向江谧。
像一只不屈的幼兽。
江谧掐紧了掌心，胸口翻涌阵阵生疼。
檀心已经吓慌了神，高呼着有刺客。
房梁上的两个混账趁乱溜了。
殿中几个胆小的婢女吓软了腿，跌倒在地，一个劲往角落里缩。
江谧从来没有这么眼明心亮过。
她赤足踩在地砖上，转身缓缓走到墙边，取下弓箭。
风吹起殿中绯红色的纱帷，琉璃灯摇晃的更剧烈了。
江谧挽弓搭箭，对准了池中少年。
少年的眼神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无畏地直视她。
江谧的袍子松松垮垮的，被夜风撩起一角，露出若隐若现的纱衣。
纱衣下是少女曼妙的身姿。
可江谧只觉得冷。
寒意刺骨，像是回到了她被杀死的那个隆冬。
她仍记得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虞国皇亲宗室的人头在她面前摆成一排。
刽子手在一旁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他们被杀时的惨状。
盛京城门攻破时，祁泽在众军将之中，一箭似流星，贯透了她的胸口。
她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感受到了心脏的支离破碎。
她是在万般疼痛中死去的。
死后成鬼的那一段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劝自己放下执念。
可心里始终萦绕着一股不甘。
如今，她的身体再次有了温度，随着血液一起沸腾的，还有浓烈的爱恨。
她的手臂颤抖得很厉害。
可是没关系，如此近的距离，以她的箭术，闭着眼都不可能会失手。
纤细的手指拉开了弓弦。
泛着寒光的箭镞正对着他的瞳孔。
他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她，显得那么无辜。
江谧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心软。
她松了弦。
利箭呼啸以千钧之力贯透了少年的心口。
他向后狠狠撞在了池壁上。
白玉的池壁应声碎裂，池水哗啦涌了出去。
在侍卫们震惊的目光中，血染红的池水卷着他的身体冲到了大殿中央。
被温水泡软糜烂的花瓣沾在他的身体上，有种诡异的艳丽。
他断无活路。
江谧放下弓，问：“死了吗？”
侍卫上前瞧了一眼，少年的双眼正慢慢失去神采。
等了片刻。
侍卫抚过他的双眼，上前回话：“公主，人已经死了。”
这一箭，她还得如此洒脱、彻底。
侍卫目露为难：“公主，他好像是那个南胤送来的皇子，人就这么杀了，怎、怎么办？”
江谧嘴唇颤抖，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道：“杀就杀了，扔到乱葬岗，喂狗。”
整个大殿中的人都噤若寒蝉。
侍卫们无一敢上前。
江谧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放下拉弓崩得太紧，指甲下都迸出了血。
她弹了弹手指，血珠一连串甩在地上。
痛觉也找回来了。
此时，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见侍卫们仍愣着不动，江谧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本公主顶着，砸不到你们身上。”
侍卫们这才上前把人拖了出去。
檀心上前试探着扶住她的手臂：“公主，你受伤了，奴婢给你上药好不好？”
江谧由着她扶自己进了寝殿，擦干了身体，绞干了头发，受伤的指甲下敷了一层上好的金疮药。
她用另一只手撑着头。
檀心轻声道：“公主，你一怒之下把南胤七皇子杀了，宫里怕是要怪罪。”
江谧当然知道宫里会怪罪，但此人是个大祸害，无论如何留不得。
檀心又劝道：“公主，真的要拉去乱葬岗吗……他毕竟是南胤的皇子啊，一旦尸骨无存，不好交代。”
虞国与南胤数十年来战乱不止。
虽说几年后南胤灭了虞国，一统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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