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早在晨跑的时候就知道，学校周围是一圈高高的，黑色的铁栏，铁丝交错缠绕，很像养鸡场的塑料鸡笼。在铁栏上挂着一张贴心的标牌，白底印着红字，写高压勿触。之前有一只鸟不只是晕了头还是中了邪，晕头转向地撞上来，被呲呲啦啦烧成了焦炭。因为隔着围栏，孩子们只能看着这只鸟身上盖满苍蝇，到最后只剩下几节细小的骨架。
因为玛丽小姐的房间在一楼，Zero便直接来到了三楼尽头的盥洗室。她拉开窗户，隔着围栏看到高而密的树林。等冻成冰的纱窗扑簌簌掉下去，她跨上窗台，以墙壁凸起的冰块为支撑攀爬下去。昨日下过雨，落满叶子的地面湿朴朴的，散发着一股沉闷的，朽叶的香气。她来到围栏下，脚下腾地生长出一根高高的冰柱，托着她慢慢升起。渐渐的，树叶变得稀疏了，露出空旷的天空和一轮纸剪似的白洞。这种模糊的拙劣感好像影棚上挂着的幕布。
天幕下，树林一望无际，茸茸地在风中起伏。在树林的尽头，她隐隐看到了一小片闪闪发亮的银光，仿佛遗落的钻石项链。项链的位置在北边，所以她决定一直向北跑去。
她抬起脚，踏上另一根柱子，就这样跨过了曾经望而却步的电网。隔着电网，她回看着那栋沉寂的红色楼房。一扇扇黑着灯的窄窗如一只只空洞的眼，寂寂地看着她。Zero转过头，朝着树林深处跑去。地上枝干交错，碎石嶙峋，她每跑一步，咒力就会在脚下凝出一片蓝色的薄冰，将她的脚掌与地面隔开。
很快，她感到口干舌燥，喉咙也阵阵发疼。她被一根粗大的树枝绊了一跤，抬起头的时候，正对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拿枪的是校长。老人蹲在她面前，枯瘪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眼睛隐藏在褶皱里，成了两道碳笔画下的黑色弧线。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和蓝色的裤衩，如果不看他手里的枪支，倒是和乡下的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
“晚上好，孩子。看上去你复活了。” 他说。
“晚上好，校长先生。” Zero说。
“看你的样子是想逃跑。” 老人把枪抵在她额头上，“是吧？我记得开学的时候说过，学生是绝对绝对不能逃跑的哟。”
“我并没有想逃跑。” Zero说，“我只是想看看外面是什么。回去告诉那些被举报的人。”
“你不知道，被举报的孩子们已经被淘汰了吗？”
“一次的背叛就会有二次的背叛。让背叛者取得毕业资格，会影响学校的声誉吧？而且对于逃跑者来说，再给她们一次机会，会其中的一些人更加死心塌地的。” Zero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看向老人：“所以学校不会这么轻易就杀掉她们。”
“淘汰掉懦弱的，胆小的，善良的，正直的，留下忠诚的，残忍的，没有人性的，这就是学校的筛选目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毫无顾忌地杀人，做一个合格的杀手。老师，我说得对吗？”
老人仰着上半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惊飞了几只栖睡的鸟儿，带着头顶的枝叶扑簌簌抖动。
“孩子，学校的目的只是保护你们而已。我们留下不适应外界的学生，让适应了的学生回到那个恶劣的世界。你以为学校的筛选已经很残酷了，其实不然，外面的竞争要更血腥，更无人性。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便利店的三明治的。” 老人低下头，和蔼地说：“我可以重新给你考试资格。只要你现在跟我回学校。” 他顿了顿：“当然，你也可以去看一看。不过这样的话，你就犯错误了，需要接受惩罚。”
“您惩罚我即可。” Zero说。
“琥珀。” 老人喊了一声。下一秒，黑色的火苗燃起，显露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天亮前把她送回来。” 老人说。
“是。” 琥珀点头道。
“这个到时候你自己戴上。”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环，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咒文，明明是轻飘飘的，拿着却有沉重之意。原来铁项圈只是氧化了的银子。
“明天早上见了。” 老人挥了挥手，佝偻的身影慢慢地隐没在了树林里。
“走吧。” 琥珀说着，一道火苗就烧燃起来。树林好像同时朝两边推去，露出了一条笔直的，光脊的小道。他看了一眼Zero，率先走去。和老人沉重歪畸的步伐不同，他步履轻盈，随风飘扬的白发浸染着月光，是石头上泉水的颜色。
“你本可以毕业的。” 于沉默中行走之时，琥珀突然说。
“刚才校长转身的时候，你就可以发动进攻。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强。” 琥珀说，“取得资格后，你到时候自然可以出去。”
“谢谢，但我从未想过毕业。” Zero说。
“你想死，我可以帮你。” 琥珀说，“我虽然不知道校长的惩罚是什么，但你没有经历的必要。”
“琥珀，你知道她们被关在哪里了吗？”
“不知道。”
“不接受惩罚的话，我就见不到她们了。” Zero说。
“为什么要见那帮失败者？”
“她们不是失败者。她们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Zero说，“不过她们战胜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学校的规则。明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却无论如何要踏出这一步。所以她们的勇敢不能白费。”
“我也有一个无论如何要战胜的敌人。” 琥珀说，“我要打败他，然后取代他。”
“取代他之后呢？” Zero问。
“成为最强，仅此而已。” 琥珀说。
“如果成不了最强呢？”
“那就被最强杀死。” 琥珀简洁地说。
渐渐的，鸟鸣声起，树叶开始发蓝。涛声与腥咸的海水味一起随风飘来。不需要走过去，Zero就知道树林之外是什么了。钻石的光辉并不来自于静谧的湖泊，也不来自于人世的灯火，而是大海的波光。她望着黎明时分的大海，和海天交界处渐渐泛粉，继而变得明亮橙黄的的霞光，由此可以确定，她们应当是在太平洋的某座岛屿上。
她跨过被冲上沙滩的海草，两只脚踏入冰凉的海水中。琥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说：“你既然看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琥珀，成为最强之后你要干什么？” Zero没有回头。
“他们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以前我妈妈总说，我念完书就要嫁人，嫁人之后就要生小孩，生完小孩后就要培养出一个和我一样的小孩，之后变成一个和我奶奶一样优雅的老太太，每天插花，听大提琴。这是很安全的人生，没什么不好，可偏偏我不喜欢。后来我跑出家，被抓到这里，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如果忍到成年就好了，怎么就没忍住呢。”
话音落下时，翻滚的浪花凝固成冰面。以沙滩的边缘起始，水面变成了一扇大镜，好像要无限伸展至远方。
“你走不过去的。” 琥珀说。
“不走你怎么知道走不过去呢？” Zero朝琥珀伸出手。琥珀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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