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见众人一声不言语,心内想这下祸事了,太子日讲是个严肃的事情,不是自己读书时杜撰的文言文、现代文阅读,根据人物动作、对话语言、环境描写来推测(编造)人物情感动机。自己这就是应试教育的后遗症,看到‘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就能子虚乌有地发散思维,胡编乱造些主人公的情感顿挫,好突出文章主题、升华文章立意。
这种离谱的思维训练,放在刑侦学上叫做犯罪心理模拟,要是放在大明朝就是有情有理的罗织构陷,真酷吏奸臣必备技能,怎么看怎么都不是明睿君主该有的技能。
张居正严肃的目光射过来,目光中带着深沉的重量,压得朱翊钧内心惴惴,忙找补道:“我刚刚是胡乱猜测,张先生不要介意,我才读了几本书,难免有管窥蠡测的短视,张先生请继续讲解吧!”
“殿下未曾学圣人之言,先学史典之术,此乃大误,殿下天纵睿资,宜先立德治,仰惟殿下日勤圣学,光膺鸿宝。孜孜诵习,懋殷宗典学之勤,事事讲求,迈周成访落之轨。臣等备员辅导,学术空疏,惟夙夜兢兢以侍上。”
随着话音将落,众人一齐行礼,朱翊钧忙道:“先生快起,不用行礼,是我一时冒失,我虽初学,也知为师者不跪的道理。”
说着将众人叫起,张居正长身玉立而起,寥落了一地的风情。在朱翊钧再三强调之后,张居正才接着上段娓娓道来,一篇《商君列传》讲至结局,朱翊钧只觉时光过得太快。
及说道‘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朱翊钧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透过斑斑书卷、一行行青史丹书写下的风云变幻,见到眼前人在五年之后,因夺情风波被朝堂上下群起而攻之,大丈夫行事当磊落落,可惜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白圭如日月皎然的一生终于被别人寻到隙处,泼上一盆又一盆的污水。
被政敌弹劾、被清流弹劾、被好友弹劾、甚至被学生弹劾。严分宜(严嵩)窃权罔利、流毒善类都不曾被学生弹劾,大明开国以来头一个被学生弹劾的座师居然是张居正。王锡爵带着一群翰林院同僚闯入张家,张居正被逼伏跪叩首,引刀做自刎状,道:“尔杀我!尔杀我!”
朱翊钧似乎见到那跪于祠堂中央茕茕孑立的身影,似乎触到那黑夜中被千夫所指压弯的腰背,似乎听到那满腹惊疑不得探究的哀恸哭声。那满堂白绫,似乎不是在哀悼其父之死,而是在哀悼荆公之罪、商君之祸。
说至‘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到秦惠文王车裂商鞅之时,朱翊钧脸上似有所动。张居正死后第二天,众人上书弹劾,五月初五端午佳节,也是张居正诞辰之日,锦衣卫破门而入,手持圣旨的天官查抄张府,在这之前风闻而动的地方官衙已经将张府人员封锁,饿死了十几口,那些曾经阿谀奉承的一张张脸,转瞬间换成了严酷刻毒的形状,将曾经高高在上的贵人像狗一样踩在脚底,何等爽快!
天使抄家,酷刑严审,逼死了张家长子,结果得全部家财不过十万银、十万物,张居正当国十年,太后与皇帝几乎时时赏、事事赏,结果张家全部家财不足严分宜、徐华亭的一个零头。
何其讽刺?
“张先生,商君遭受满朝怨望,他畏惧么?”朱翊钧问得很认真,张居正此时并不懂太子眼中的认真是为何,但是本能察觉出小太子语气中的郑重其事。
他随手一抚长髯,郑重道:“人言滔滔,众口交詈,岂能不畏?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众怒之不可犯,众怨之不可任,亦易喻矣。”
上苍总是如此的偏爱一个人,张居正长相俊美,年少成名,满腹经纶,大权在握,但又是如此的残忍和绝情,让他一腔热忱,满心夙愿,皆付之东流,甚至还要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一个神明在侧,冷冷得窥伺着众人,且暗暗将每个人的结局标注得清清寡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商鞅欲入客舍,却至刑场,车裂而死,他可曾悔?”这话是在问商鞅,也是在问十年后的张居正,你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可曾后悔?
张居正惊诧异常,历史是为帝王做传书,教导后人如何为君、如何为臣,但是他敏锐地感知到小太子看待历史的角度不平常,这不是从一个君王的角度读史书,而是着脚于底层,以黔首之心,度士大夫之行,这对天生贵种的太子来讲,很不寻常。
“殿下仁厚。殿下可知,史上有此抉择的不止商君?”
“我知法家三杰:慎子重势、申子重术,商鞅重法。”
张居正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臣不知殿下圣学至此了,辄欣仰钦服,不能自己。”
例行颂圣环节,张太岳的人情世故用在这种地方真能哄得别人心花怒放。
“先生谬赞了,请先生开诚布公,不必讳言,有些话只有先生能说与我,有些事也只有先生敢教与我。”
对方轻轻阖了阖眼,张居正颖眉秀目、辅靥承权,睁眼时双眼皮的深痕似乎要扫入鬓角中去,他默了一瞬,转而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何也?”
朱翊钧沉默了,他想到张居正的名言: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只是这与他想问的相去甚远,他想问的是个人安危,张居正想讲的是天下大势,鸡同鸭讲半天,徒劳无功。
“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此二公当世人杰,岂不知前路崎岖、荆棘载途么?”张居正并不需要小太子回答,反而一字一句、郑重自答,似乎只是想诉说己意却不曾在乎眼前人是否能够听懂:“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国家当疲玩不振之秋、内忧外患、其势岌岌不可终日。而朝野之间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虽申商之术、儒者弗道、然时势所值、激於不得不然、善为国者必不敢因循顾忌、而贻天下以不测之患。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这道理说得何其轻易,只是一个‘贵近不宥,疏贱必申,’要做到就千难万难,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向使商君知其结局,可后悔入秦?”向使你张太岳知其身后事,可后悔辅国?
朱翊钧一递一句,迫得急切,几乎是在逼问。
张居正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以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忘家殉国,遑恤其他。”
春日的阳光斜洒进厅中,眼前的张太岳,尚如耀日一般光辉夺目,朱翊钧眨眨眼,似乎被那融入日头的光晕所震慑,那团光刺入眼睛里,直喇喇得几乎要激起泪光。
张太岳几乎人人称颂、魅力四射的一生在命运的最后十年内急转直下,背负滔滔骂名,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仍一意孤行去纾难救国。
悔否?
否!
商君岂能不畏?岂能不知?纵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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