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击晓霜禅乍起,枕摇梦醒已早朝,又是一个朔望朝,可惜天公难料。白日未出,那厢已是油然作云、沛然成雨,斜风细雨不须归,击得檐下铁马催,这蹩脚的叮咚之声,似乎击不中生命的旋律,搅得高拱心烦意乱。
“元辅!”高拱正朝皇极殿走去,忽听得这一声,真是心有所念、必有应谶,来人正是自己心烦意乱的源头。
接着高拱蹙眉,听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不似来人平日行止,两人金石之交已然二十余年,高拱了解他到了足音可辩的程度,如今,可是发生了什么?
高拱骤然转身,只见张太岳脸上三分仓皇愤懑,语气似乎携着雷霆之势:“公不念及你我皋夔之谊、香火之盟,忍心驱逐我么?”
高拱错愕非常,他从未见过张太岳如此情动颜色,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分辨道:“太岳为何如此?我实不知。”不过转瞬之间,高拱就明白了关节所在,“有人弹劾?谁敢论公者?”
这两人相隙,也非止一日,就拿几天前休沐日来说吧,高拱闻京中来了一位好画师,请了来作画像,穿着仙鹤补服那套。
那画师却也有十二分本事,镜中次第人颜老、画上春秋事事齐,一双神仙手,笔酣墨饱地框住了蜚英腾茂的年华。画毕他邀了几位友人来观,张居正见了画便笑,“相公富态!”几人都笑,别人的夸奖也就罢了,得张太岳一句夸奖,由不得他不揽镜自照、细细品味:我这不仍若神龙乎?
好画师难得,特意备了酒席与画师浇手,高拱便将这画师介绍给张居正,张居正似是也有些意动,道:“倒是想请回家去,给家里人都画上一副团圆图。”
听此言,高拱多少有些吃味,自己无子,清灰冷火,全不像个人家,为了这事儿,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丹丸汤剂,甚至御史的弹劾都吃过了,想要留个子嗣却难,倒是见到张家芝兰玉树几个儿子,特别三郎,尤类其父,像是见到二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故人,心里羡慕嫉妒得紧,道:“造物者胡不均,怎么独独太岳多子?”
张居正知其心病,当着人却也不好宽慰,倒显得戳别人痛处,只得道:“多子亦多费,也甚是为衣食忧。”
“有徐氏的三万金,何忧衣食也。”话一出口,高拱便后悔了,果然见张居正色变,席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凝重死寂,高拱接着道:“听别人说的,我并不知底里,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类似之猜防相衅,非止一次,也渐渐为门人所知。
散席后倒是张四维留下来合劝:“翁与太岳夙投心契,非一日矣,胶漆金石,不足比拟。你们两位相得,社稷苍生无穷之幸,保此终始,将丙、魏、房、杜让相业也。”张四维再三劝说,高拱本就有些悔意,倒是听进去了三分。
张四维走后,魏学曾却去而复返,高拱知他必有话说,只得先请入座,只听魏学曾道:“肃卿,你我君子之交多年,有些话我怕说多了会惹人厌烦。”
高拱让仆人上茶,自己亲捧过来,“启观但说无妨,我知你好意。”
魏学曾沉吟片刻,小心道:“咱们大明幅员辽阔,亿兆民生,每日政务少说三五十件,多了则上百件,内阁中只元辅和次辅,是否太过忙碌?”
高拱先是一惊,然后哈哈大笑,抖得手中茶汤都要泼洒出来:“启观啊!你也有这样小心说话的时候?真乃奇闻也!我高拱何其有幸!不知启观是否有意入阁,到我这儿撞木钟来了?”
魏学曾几乎要被高拱笑恼了,将手中的茶杯向桌上重重一放,恼怒道:“我可没此野望!”
高拱见对方更变颜色,这才止住笑意,慢慢平静下来道:“我知你的意思,这话韩揖也说过,不是我不想再推一人入阁,只是事有不成。”
“为何?”这下魏学曾是真的诧异了,自那次与韩揖议论过此事后,他料想以对方的性格必会立刻行动,谁知三个月过去,内阁毫无变动,魏学曾不由得想是否首辅不欲增加一人分割权利,高肃卿就如此信任张太岳么?这可是虎狼屯于阶陛,今日自己不得不搅近乱局里,与高肃卿谈一谈这因果。因拿不准对方的态度,所以这话委婉得大异平时,倒招来对方好一顿调笑,“可是张太岳阻拦?”
高拱诧异的瞥了他一眼,“太岳怎会阻拦?内阁人手不足,增加一位也是应该的。我上疏圣上,增补高仪为阁员,圣上驳回了。”
“啊?!为何驳回?”魏学曾万没料到是圣上不允,皇上将多少前朝政事都委于高阁老之手,这位隆庆皇帝对奏疏的兴趣明显没有对女人那样高,所以基本上司礼监的批红也从不曾驳回内阁的票拟,为何这样一件不涉皇权的事情会遭到圣上的反对呢?
高拱脸色沉郁,语气压得很低:“是冯保从中阻拦。”
“司礼监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后廷不涉前朝,本就是规矩。”说完,魏学曾一阵尴尬,他一时口快,忘记高拱起复时据说也是托人走了后宫李芳的门路,张居正从前廷出力,再加之圣上的偏爱,才能顺利起复的。这后宫干涉前朝之事,倒是高拱先坏了规矩。
年前高拱被弹劾时本就有意在内阁增加一人,因为他发现如果内阁只有自己与张居正,实在是被动,一旦自己停职待参,内阁全部事物全部由张居正接手,这权利放出去容易,想要再收回可就难了。
于是他称内阁事物繁多,请求增加一个新人,上书推荐了高仪。高仪为人有德望,一向是个老好人。
结果被冯保挡住了,冯保见圣上怫然不悦,便合劝道:“高先生现在被人弹劾独霸内阁,本就伤心,他为了避嫌,才再举荐别人入阁。高先生此时上奏不过因被人说嘴,强拗不过。现在这个关口若是同意了别人入阁,岂不是坐实了圣上对高先生独霸内阁的不满,不若等这一阵风力舆论过去后,再论不迟。”
真是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巧嘴,高拱知道了被气得倒仰。
魏学曾一时失言,索性高拱也并未听出弦外之音,魏学曾再三沉吟道:“我知公与太岳有皋夔之谊、韦弦之义,相与甚厚。只是张太岳的能力,公比我更了解,那可是个鹏北海、凤朝阳的人物,岂肯久居人下,不得不妨啊!”
魏学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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