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闻一探到竺影的目光,愤而背过脸,阻却她冒昧的窥探。
竺影一眨眼,就只窥到他的后脑,讪讪道:“殿下,我扶您起来。”
孟闻道:“不用。”
他一手撑着田垄,独自起身,似不愿旁人看到他的窘迫。
竺影的手还停在半空,见他身子摇摇欲坠的,往前踉跄了几步。
是醉了酒么?只看他喝了一杯松花酒,怎么就醉了?
思及此,竺影有些想笑,但不能在这时落井下石。他到底是个病人,不该让他喝酒的。
在外吹了风,酒意发散得快,就醉得更厉害了。
孟闻强撑着走回亭长家中,与款待过他的主人家辞行。
亭长与乡亲们一路迎送出门,问道:“贵人能否见得到瞿使君?求贵人帮我们带几句话吧?”
孟闻没应下他们,转看向竺影。
竺影说:“好。”
妇人提了篮炊饼与柿饼追出来,连带着篮子一并推到竺影面前。
妇人道:“贵人要去赶路了么?拿着这些东西,在路上吃吧。”
竺影连忙推却道:“不必,已得诸位置酒款待,感激不尽,怎好再拿别的?”
妇人便看向孟闻,继续劝着他:“贵人,把这些东西带上吧。”
竺影一时心慌,殿下不胜酒力,又病得弱不禁风,生怕农人一攘他就倒了。
孟闻心中动摇,问道:“县吏又来征粮,你们自己吃饱饭都难,怎么还要给我这些?”
妇人笑道:“不怕啊,来年地里还会长出来呀。还有瞿太守,他总会照拂着乡里,昨年就是他去求着朝中,才给我们免了秋税。”
亭长拄杖过来,也在一旁帮着劝:“我们乡下人粗鄙,怕您看不上这些啊。山池离云琅远啊,也不知道您下一次还会不会再来了,求您拿去吧。您是读过书的,知晓大道理,许多庄稼人不知道的事,都得问您哩。”
孟闻微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农人后来质问朝廷,质问太子,质问皇帝的话,他一个字也答不出口。
千秋功过,是非对错,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能对着一群连饭都食不饱的人去说。
这些事想的越多,头也变得昏昏沉沉的,步子也虚浮。孟闻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完了这一段路,只知乡民一路相送到了亭外,一篮子炊饼还是塞到了他手中。
他在并州受尽冷眼,却又在农人家中得了一丝温情。
“殿下,该登车了。”竺影在旁出言唤他。
他吃醉了酒,反应略显迟钝。
装满山货的篮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换做是往时,这些东西都进不了宫里,更入不了权贵的眼。此刻在他手中却与“生计”二字挂勾,沉重无比。
孟闻想起葛县里触目可及的疮痍,随处可见的乞人,还有源源不断抬出去的尸骨……
赈灾的粥熬得很稀,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就跟社日的酒一样。
等他转头时,竺影见他眼尾泛红,再度湿濡了眼眶。不等抬手拭泪,泪已先垂。陆皇后葬礼上没落下的那滴泪,坠在了北地的黄埃里。
他定是醉了,且还醉得不轻,才会纵容隐藏在心里的情愫外溢。顾及太子脸面,竺影装作没看到似的,不自在地移开眼。
山坳里的宴席散了,家家扶得醉人归。竺影也扶太子登车,继续赶路。本来想着离开山池县,加紧赶路找到留宿的地方,还能来得及给他煎药。可孟闻方一登车,就倒头睡过去了。路上一直没醒,此事也就作罢。
他睡一觉也好,省得一再聒噪,在马车上发起酒疯,竺影可应承不了。万幸他醉后安安静静的,竺影免去许多操劳,更不必费尽心思安慰他了。
清早,山野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
晨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映照在他的面庞,孟闻微微睁开眼。
一醒春酲,耳边是辘辘车轮声,他们尚在去往尚泉郡的路上。
他的女官守在身边喊他:“殿下。”
宿醉后,他总算醒了。
迷迷糊糊地睁眼,抬手遮去刺目的光线,他眼中的疲惫还没褪尽。
竺影问他:“昨夜到了西河郡歇脚,但是殿下没醒,不曾起来用晚膳呢。殿下此时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等会进了县城,我去买一些回来……”
孟闻道:“不必麻烦。还剩些什么干粮?”
竺影道:“只剩下黍馕。”
孟闻却看着她竹篓旁放着的篮子。
竺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遂把篮子抱在膝上,低头一顿挑挑拣拣:“这炊饼是粗面做的,我昨日吃了一个,十分硌牙,谷壳都没脱干净,不好克化呢,殿下还是不要吃了。柿饼寒凉,殿下不可食;梨干伤脾胃,殿下也不能吃……”
竺影低头在篮子里挑来挑去,口中嘟囔着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山池乡民送的炊饼与果干都被她昧下了,只施舍给他一把枣干。
他吃了两颗,饮了一口水,便没再进食。
竺影问:“不再吃一些了吗?”
孟闻道:“想吃莼羹。”
竺影沉默了下来,这个当下确实办不到,北地可采不到莼菜呀。
他似也发现了自己的要求强人所难,改口道:“换作别的也成,只要是热的。”
竺影道:“请殿下在等一等罢,到下一个县城还需一个多时辰。”
“嗯。”孟闻应下后,不多说话了。
竺影主动说道:“我来给殿下把脉吧,您昨日喝了酒,更是停了一日的药,不知道这病会不会复发……”
她絮絮叨叨说着,孟闻迤迤然捋起衣袖,伸手向她,随后偏头对着车窗外怔忪出神。
竺影三指搭脉,数十息过后,长出一口气。
幸好他年轻,底子实在抗造,但凡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受不起折腾。
过了一会儿,指下的脉搏一点点变得洪大、急促……
竺影感觉到他情绪在变化,于是问道:“殿下在想些什么?”
孟闻看着沿途春草,不去看她,偏生了逗弄的心思:“在想……回宫以后,我荐你去太医署罢。”
“殿下!”竺大夫此刻脉也不切了,换作双手抓住他衣袖,只求他能收回成命。
她当真了,又被吓着了。
孟闻回过头来,浅浅哂笑,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俄而气恼地甩开他的衣袖。
孟闻又伸了另一只手过去,十分耐心道:“庸医,我记着切脉要切两只手。”
竺影气恼时,便生恶胆,毫无顾忌在储君说些大逆不道之辞:“殿下说我是庸医,若是性命折在了我这庸医手里可如何是好?”
孟闻听罢半点也不闹,浅声道:“治不好便治不好了,又不会扯你陪葬。皇陵太窄,塞不下那么多无关紧要之人。”
“……”
竺影这么一听,火气消了一半。
孟闻很喜欢把死挂在嘴边,倒让旁人以为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时在松山上,她叫角音给他挑一处葬身的风水宝地,他听了之后,竟为此笑得喘不过气。
许是得了什么疯症吧,竺影偶尔能理解他,并不同情他。
师傅说过,那些叫嚷着寻短见的人并非真的不想活,比起坦然赴死,更多的是祈祷有人能够救他。抑或是有的人麻木地活在世间,如一具行尸走肉,身存魂亡。只有极度临近死时,才能懂得什么是生,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竺影不知道眼前人是不是如此。
也许他真的只是百无禁忌。
眼下,他的脉搏落在她指腹下,流动的血脉像江水的潮起潮落,退潮之后,渐渐平息。
他这会儿心宁了。她在切脉,孟闻与她坦言:“我方才在想,山池县与葛县的事。”
竺影适时抬头,好教他知道,她在听。
孟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以前,他也曾见过繁华,出过中原,巡过江南,天底下没有哪一处是像北地这样。后来……他在西苑待了太久,整整七年,连宫门都不曾迈出一步。他不知道,这世道为何变成这般模样,总归是……跟他想的不一样。
太子亲巡北地,亲自到民间来。他本想看看民生,却只看到民不聊生。
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竺影随口劝慰道:“殿下可曾见过繁盛时的北地?它变成如今这样,并不是殿下的错。”
孟闻道:“我听过,不只从你口中。”
竺影不问他是听谁说的,也许是陆尚书,也许是陆皇后。
说到底,也只是听说,他不曾见过。
她切完了脉,替他放下袖子,不忘叮嘱说:“殿下切不可再饮酒了,也不可动气,否则角音就得再背着殿下去一趟松山了。”
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不若如此,真唬不住他。
“好。”孟闻只回了一个字,敷衍极了,像是准备随时随刻不遵医嘱。
竺影捡起之前的话头说下去:“今上也在宫城里,掌权的人都在宫城里。哪怕徭役减了又减,税收也免过几年,却还是回不到过去的繁华。北地还是太远太远了,宫城里的人看不到这处,他们只看得到官员呈上去的,才理所当然地以为这里的百姓过得极好。所以也不能说,今上并非明君,只是因为陛下看不到这里。”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她又忙给自己找补:“小人绝无背地里说陛下坏话的意思。”
孟闻原本听得认真,听到这句不由哂笑出声。
她又说:“我朝历代的明君,都曾走出京师,亲自到这偏远的地方来。所以我多庆幸,是殿下来了这里。”
他如何听不出来,这话是在哄他。
她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能捡一半去听。
不止是她,所有对上位者谄谀的人,都是如此的,不可尽信。
只有他在西苑那几年,的的确确身陷囹圄,险些万劫不复之时,才听过最多真话。
真话总是比假话难听。
竺影随太子巡过尚泉郡与其下三个县,预备两日后赶回云琅郡。
尚泉是边陲重郡,与乌护接壤。沿途多设卡布防,防备比其他郡县要严密许多。
也就证明,乌护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出现在云琅。
他们能够在城中招摇过市,定然得到了地方官员的默许。
孟闻决定亲自来尚泉,便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尚泉郡也是并州七郡中最贫瘠的一片土地,秋冬寒冷漫长,春夏是转瞬即逝的,庄稼只生一季。南边的几个郡已经陆续耕种新畲*,境内无闲田;尚泉郡内的冻土才将将融化。
当真应了竺影说的那句,北地还是太远太远了,连春风都不至。
莫说是太子了,其实连竺影也没来过这地方。
萧瑟北风肆虐在陌上阡头,飞沙走石吹打行人衣袂,分外张狂。
竺影跟在孟闻身后缓缓地走,看天色渐晚了,催促着:“殿下,早些回去罢。”
孟闻道:“反正此行也是巡游北地,巡哪里不是巡?”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并州各郡的灾情、民生已巡遍,剩下的就是回去与诸位臣僚商讨重修观星楼之事了。
陛下指派太子亲自过来,任命将作监官员随行,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无论如何都躲不过,避不开。
赶回云琅的路上,孟闻收到一封传信。
他展信来读,眼神不落在信纸上,而是在竺影身上逡巡片时。
“殿下,怎么了?”竺影被他盯得不安。
孟闻不做解释,将信递过去:“自己看吧。”
一方狭窄的车舆里,盛满了纸页在手中碾转的声音。信上的字迹发颤,不知是帘外有风来,还是她的手在发颤。
信中有她熟悉的名字,难怪同她有关。
写信之人在信中告罪,前任太守瞿良在狱中——服毒身亡。
卒读最后几字,胸中蓦然酸涩,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紧揪着不放。
她只走了十几日,州府那边尚未提审,太子也未曾给他定罪,她本以为……本以为还有机会。
她才去山池县送了家书,她还有话未带到啊!
书信传回孟闻手中时,留下了一道很深的指印。他的视线经过这道印痕又撇去,什么也没说。
孟闻其实早有预料,太守瞿良难逃一死。
并州的中正官皆由梁氏的人充任,手握选任官员、考核升降的大权。
自宁朔九年至今,七年时间足够梁氏将地方上的官员换过一批。
瞿太守在任没什么杰出的政绩,中正官也揪不出他的错,中规中矩,索性让瞿良一直在原来的位置上待着,不巴结不讨好,彼此相安无事。
直到朝中派了人来,打破了这份平衡。
瞿良越级面见太子殿下,肯请孟闻为云琅百姓做主,无异于当面同梁氏作对,梁氏定不肯善罢甘休。来日太子回朝,手伸不到这处来,梁叡定要找瞿良清算。
后来曝出瞿良与乌护人有往来,通敌这一条罪名他洗不清,倒给了梁叡一个不错的借口。
瞿良有过错,自有朝中给他定罪,不待州府提审,已落得个服毒身亡的下场。
孟闻思来想去,梁氏的人未免太过心急,就这么不爱惜羽毛?
想必贿敌求和一事,梁叡脱不了干系,所以才着急推一个死人出去顶罪,意图息事宁人。他自己至多担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替罪羔羊,这一手段在官场上多了去,屡试不爽。
巡视尚泉郡的一行人回到云琅梁府,梁叡忙不迭赶来太子跟前请罪:“下官失职,恳请殿下责罚。”
孟闻扫他一眼,戏谑问道:“不知梁中正失的什么职,要陈什么罪?我才从边地回来,倒是不曾听说。”
梁叡再拜顿首道:“全怪下官看管不力,未能等殿下回来亲自提审,竟教罪臣瞿良在狱中自裁了。”
“哦。”孟闻平静如常,云淡风轻道过一句,“只是件小事罢了。”
竺影拢袖垂首跟在太子身后,听到这话,只是件小事啊。她喉中哽噎,衣袖遮掩下的手指瑟缩,始终不曾抬头。
孟闻继续同梁叡说道:“梁中正不必惊慌,瞿良乃是畏罪自杀,我回了京中自会与陛下禀明实情。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乌护之事,提防外族前来寻衅。朝中也来了信催促,明日,有劳梁中正带我去观星楼旧地看看。”
“是,是。”梁叡如获大赦,亲引太子殿下行至后院,“殿下玉体欠安,一路鞍马劳顿,还请好生修养,下官即刻遣仆从备下饭食,送至客院中。”
孟闻嫌耳边吵闹,抬手命梁叡退下。
竺影木然抬脚迈过门槛,对太子行过一礼,一言不发便要回屋。
孟闻没有过问半句,由着她去。回来的路上,她读过角音送来的信,就再也没跟孟闻说过一个字。
瞿太守难逃一死,竺影早有预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没想到一郡太守的死,也是可以像翻书一样轻易揭过的。
与太子殿下同行一路,教竺影险些忘了,他到底不是孟明谌,不会由着她胡来。竺影没有理由、没有胆量去质问他。他到底出于何种考量,才会用一句“畏罪自杀”,就给瞿太守之死盖棺定论了?
政治到底残酷。这个道理,在竺氏举家获罪那时,竺影就懂了。她的父亲竺太常何尝不是如此,无端卷入这场是非里,成了“杀一儆百”中的那个“一”。只不过父亲又比瞿良幸运些,至少没落得个身死狱中的下场。
竺影回了耳房,掩上门,放下帐子,解去外衣,脱了丝履,爬上床塌,把自己埋进被褥里。
做完这一些,她已经没力气再想旁的事了,不去想瞿太守的生前,不去想山池乡民托付的话。
她好累,累得想不起这些。
眼前昏暗,周遭寂静,只剩下呼吸。
不知过去了多久,床帐外传来细微的声音,屋里透进一隙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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