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时人付出了何种惨重的代价,贪腐、通敌、卖国,这些见不得光的祸事,照样在这片土地上一遍又一遍重演。若使观星楼重建,岂不是要重蹈当年的覆辙?
竺影所要问的正是这些。
然而答复她的,只有太子殿下近乎冷漠的一句话:“你不该问出这种话来。”
“我为何不该问?”竺影追问道。
我的父亲由此受牵连,我才因此获罪入宫,与家人离散两地。我的的故土遭逢隳坏,同乡人为此家破人亡,这一桩桩一件件砸在我身上,凭什么我连问都不能问?
孟闻道:“你那么聪明,明知道为何不能问。”
陛下的执念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观星楼一定会重建,即便不是太子,也会有别人接下这个烂摊子。只有太子那样蠢,肯接手这样的事,来日必会背负更大的骂名。
苍茫的暮霭里,竺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向她走过来。孟闻复又说道:“眼下,该回去了。”他不答她的问,就只会劝着她回去。
竺影也不答他的话。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刻话音里竟多了一丝哀求:“竺影,有些事须得我求你吗?”
求她什么呢?竺影听了,轻轻哂出一笑:“殿下说出这种话,才是折煞小人。”
她总这样自称,阴阳怪调地扰他头疼。一双柳叶似的眼低垂着,旁人如此便是低顺;她若如此,便是不将你放在眼里。看上去柔和的柳叶,狠戾起来也可以作刀伤人的。
竺影再度启齿,言语也多了几多锋利:“殿下贵为储君,来日也会是天子,想要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须得来求小人呢?”
孟闻望着她倔强的影子,落在爬满野蔓的泥地上,正仰头直视着他。她岂不知这个太子曾像个物件一样,从架子上取下了又放回去?她岂不知太子也有护不住的人、求不得的事?可她非要这么说。一字一句像刀刃直往他心口剜。
孟闻深深叹了一口气,忍下胸中气闷,还得先向她低头,径直走向她道:“我想你今夜……该回去好好休息。”
竺影好不容易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泄愤,结果一刀扎在了棉花上。
那声音温和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不似一个太子对一个女官说的话,教外人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好在外人离得远,听不到他这么轻的话音。不然太子殿下活该颜面扫地。
天已经尽黑了,黄昏与星夜交替,旷野中只剩下一座孤楼的废墟,残垣断壁前有两个不相挨的人影。
孟闻没了那么多耐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似乎打算上手:“要我亲自请你走吗?”
竺影识趣道:“小人自己会走。”
当夜回到梁府,竺影如旧辗转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睡上三两个时辰。
客院主屋的灯火燃了一夜,孟闻整夜都在案前看公文,捡起病时落下的政务。回京的日程一日日地近了,他得赶在离京之前做完这些。
竺影第二日过来给孟闻切脉,一探吓了她一大跳。脉象细沉,肝血不足,这人定是熬了个彻夜。本来气就没消,病人还在她眼皮子底下整这一出,存心让她不得安生。
大清早,孟闻就被她气鼓鼓地瞪着,直问她道:“怎么了?”
竺影道:“殿下一晚上没睡?”
孟闻道:“睡了。”
竺影道:“还请殿下不要对医者撒谎。”
孟闻接着道:“一个时辰。”
拖着副病体只睡一个时辰,他这是要修仙吗?竺影更气了,一甩手,又是一顿阴阳怪气:“小人人微言轻,平日里说的什么嘱托落不到殿下心里,才让殿下这么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
她并非一个合格的医者,可也尝试着尽职尽责。
孟闻掩口低咳了两声,解释说:“近来事务繁多,公文积压在案头,几位大人臣僚又抽不开身,确是缺个帮手,不然也不至于忙到后半夜了。”
竺影方才啧啧怪罪,这人反而怨起她来了吗?怨她这两日不来帮他。要怪就怪他脑子里有根筋搭错了,非得把商音留在宫里,带了个没脑子的角音出门。
竺影一咬牙,其实帮他理些文书也无妨,只不过她不能白干活。
竺影道:“要给我涨俸禄。”
孟闻却道:“我没说找你。”
一室倏然寂静。
竺影攥紧了拳头,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在心里暗骂:不为找她,那同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拿她来寻消遣的么?
孟闻盯着她袖子下握紧的拳,又道:“涨俸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这些个小事,就不劳你挂心了。”督责赈灾的帐已经算完了,手头就余下一件重修观星楼的事,算不上什么好差事,他不打算让竺影沾染半点。
竺影道:“殿下若能遵医嘱,小人也就不挂心了。”
然而人一旦忙起来,各种麻烦事总一桩接一桩地找上门来。
云琅新任太守火急火燎前来向太子请示:“殿下!半月前逃走的几个乌护人又来了,还联合乌护使臣,说我梁国人先前杀死他们的族人十二人,势要臣等给他们个说法。”
“说法?”孟闻一摆手遣竺影回避,戏谑打量着新上任的周太守。此人是梁叡荐来的,许他暂代太守之职,领云琅军务事。
孟闻道:“府君接见他们了?”
周太守道:“下官未敢擅作主张,当即先来请示殿下,再做决断。”
孟闻道:“正好。此前乌护人到我城里来,杀死百姓十一人,砍伤二十四人。这笔帐,你去同他们好好算算。”
“殿下!”周太守惶恐顿首道,“乌护人来之不善,唯恐他们借此生事,还是宜小心应对。”
孟闻蔑冷盯他一眼,只瞧见他的后脑的官帽,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般,软得直栽到了地上。
孟闻哼笑道:“既然府君胸中已有丘壑,那还来问我做什么?便全权交由府君,自行酌情操办罢,莫要辜负了梁中正的提携之恩。只是我需提醒你一句,外族一事上,陛下素来不肯让步半分。外患若处理不好,耽搁了重修观星楼的事,陛下势必要怪责下来。届时尔等一个都逃不脱。府君切记谨慎应对着,可千万不要步了前人后尘。”
那个前人,指的自然就是瞿太守。
周太守连声应是,扶着官帽站起身来时,已是慌得满头大汗。
孟闻又吩咐道:“你去告知梁中正,不论交战与否,都须早日统计了各郡兵伍情状,交由容侍郎一并禀明了朝中。”
周太守惶恐应下,辞了太子殿下,赶忙向前院去复命。
太守前脚刚走,角音后脚捧着一柄刀刃进门,问道:“殿下要取乌护人的弯刀何用?”
孟闻接了弯刀,取下鹿皮刀鞘,刀刃被擦拭得锃亮,一丝血迹也无。他问道:“是从那日进城的乌护人身上缴来的吗?”
角音道:“正是。十五人中杀了十二个,缴了弯刀十把,长剑二柄,还有短匕四把。”
孟闻问:“折了几个将士?”
角音顿了片刻,答:“十七个。”
指尖一下下敲着刀身,孟闻深深叹道:“如今胡地的人也用上精铁锻的兵刃了。”
往昔大臣在奏章上呈的“胡人厉兵秣马”,今也在此具象。一场败仗丢了北地十一城,挫了梁国锐气,饿死了北地的民,却喂饱了乌护的兵,养肥了胡人的马。
此消彼长。
孟闻往后一仰,斜倚着凭几,幽幽叹了口气。乌护人一来,便要先着手解决与外族纠纷,警惕边衅再启,毕竟谁都不想开战。若外族只是闹上一闹,便还好。他正好借此为由,摸清北地各郡的军情。看看襄王与梁氏占了并州这些年,吃了多少空额,克扣了多少兵饷。如今照表面看来,北地官员如此惧怕交战,看来这处的兵力防备依旧因贪腐而空虚。
从宁朔九年起,好不容易重建的军防,在和平的年月里一日又一日地懈怠。那些在位上的人总心存侥幸,今日挪一点,明日又贪几分,只要不打起来,便可长久地虚糜度日。孟闻巡视过并州诸郡,除了一个尚泉郡郡外,各地都只剩个空架子。他深知一旦交战,千里之堤顷刻便会崩塌。
孟闻也在斟酌着,如何把握好这一个度。留着一点外患在眼前,才能北地之人居安思危,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才会收敛些。可又不能真让乌护人再打进来,否则并州以北十一城陷之事,恐会重演。
怀镜端了一盏清茶、些许茶点推门进屋,对着屋中人道:“殿下昨夜操劳,还是休息一会罢。要不要叫怀岫来点些宁神香,侍奉殿下小憩片刻?”
孟闻道:“不必。等会就去前院议事了。”
怀镜便放下了茶盘,上前去替他打理衣衫褶皱。
“竺影呢?”孟闻问她。
怀镜道:“还在院里。”
孟闻稍稍放下心来。走出门去,一眼便看到立在廊下的竺影。她低敛着眉目,外表恭顺地向他行礼,偏站得离他远远的。
他如何不知,此女子是个面上乖顺,实则阳奉阴违的刺头?对孟闻而言,乌护寻衅、重修旧楼这些,并非解决不了的难事。来来去去,只有眼前人最让她头疼。
生怕一时不顾,她又惹出些是非。
孟闻临走前,单独嘱咐竺影:“这几日不要出府了,外面不太平。”
竺影乖顺应了声是。
得了她回复,孟闻才出门去,又留角音在客院外守着。
太子殿下与众臣在外议事,一去便是整日。入夜以后,客院里一直灯火通明,专留着灯等太子回来,他也直至深夜才归。往后几日都是如此,朝出晚归,被乌护人拖住了,有时连寝食都顾不上。竺影每日只见他一面,请了脉后,盯着他把药喝干净。此前劝过的话他不听,竺影也不说第二遍。
这几日过得煎熬又漫长,不论是对前院忙政事的人,还是对后院里虚糜度日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竺影困在院中无处可去,整日坐在基台上翻书。陆机的文章被她翻出来,不知读了第几遍。膝上放一罐闵师傅给的梨膏糖,口中含着的化了,就再拈一块来吃。偶尔翡儿经过时,竺影也会分给她一块。
春风徐徐,衣摆随风轻轻摇晃,平缓的脚步声在竺影身侧停下。她懒得起身,便朝身后举着糖罐,说道:“自己来拿罢。”
不知怎的,这回翡儿迟迟没伸手。
竺影回头一看,乍然瞥见垂下的衣摆间,悬着一块玉螭纹佩。咳……竟不是翡儿。已经伸出去的糖罐,又颤抖抖收回来。
竺影放下起身行礼,同他胡乱寒暄:“殿下还不曾就寝么?”
孟闻道:“现下是白日。”
“哦。”竺影又问,“殿下忙完了吗?”
孟闻道:“州郡之事那么多,忙不完的。”
竺影不想同他说这些,他又道:“云琅的事已了结,我命角音去收拾了瞿府的文书,预备提早两日回京。剩下两日,你想去何处便去罢。要出城的话,便叫角音随你去。”
竺影道:“我不出城,就在城中。”
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本以为被乌护的事牵绊住,难免要耽搁回程,他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要提早回去了?
其实算下来,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奔忙之中,不觉北地已深春。
云琅城中少人行,一如来时一样冷清,见不到挤挤挨挨的人群。乌护人上次来时,砍杀了不少无辜民众,这会乌护人刚走,闭户不出的人家才逐渐走上街头。
竺影才从梁府里出来,独自一人在云琅城中闲走。
往时都跟随在太子左右,他出行要么乘坐马车,不准她掀车帘;要么有亲卫随行,将民众阻隔在十丈开外。都是他去哪里,竺影就跟去哪里,都是为公事,不是为闲逛而来。来来去去数回,竺影未有一次看过云琅城的全貌。
云琅建城已有百年,与国朝的历史一样久远,但它也是一座新的郡城。脚下的石砖,道旁的一草一木,士族的府邸,一切都是新的,乃至是人。就连云琅的太守也换了新的。
一切的秩序都在八年前推倒了又重建,对于竺影来说,云琅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
城区里空荡荡的,仰头只见枝头鸟雀闹,不是路人来谈笑。
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巷道,这里竟比街道上更热闹。巷子口有人吆喝着卖豆腐,妇人围聚在一起缝衣,贩夫挑起担子横着走,一面避让行人一面吆喝。还有的端了饭碗坐在门槛上吃饭,方便与对门的人话些家常。
竺影走进巷道深处,看到一对母女。
妇人从城门口的粥棚分了碗粟粥,一路捧回家里,与坐在门口的幺儿分了吃。
幺儿吃完了粥,舔去碗边剩下的几粒粟,仰头问母亲:“阿母,祝先生还记得我们吗?”
妇人笑着道:“他当然还记得啊。”
幺儿说道:“可他怎么都不回来?我还从未见过他……”
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年纪应当不超过十岁,自然不曾见到过十年前就去了京城的祝家人。
妇人说道:“祝先生虽回不来,但他一直都挂念着云琅啊……”
稚子年幼,总爱刨根问底,又缠在母亲怀里问:“真的吗?”
妇人抚了抚孩子的背脊,笑道:“当然是真的,阿母骗你做什么?”
“你阿母没有骗你,祝先生一直都想回来的。”竺影不自觉地朝母女二人走过去,怕孩子不相信似的,又继续说,“当今太子殿下就是祝先生的学生,城门那儿发下来的粥粮与药材,都是他从京中带过来的。”
说完这些,竺影又赌气似的在想:祝先生的学生,就是比太子殿下的名头更好用。
母女俩都转过头来,孩子扬起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幺儿问竺影:“你也是从京城来的吗?”
竺影道:“不全是。我从京城过来,可我原也是云琅人呢。”
妇人道:“难怪,我看女郎有几分面熟呢。”
竺影盯着小孩看了几眼,问这孩子的母亲:“我看她有咳疾,怎么没带她去药铺拿药啊。”
再不赶着去,等太子殿下一回京,这些地方官不需再装装样子,城里的粥铺、药铺即刻就会撤走。
妇人道:“药铺里每天都有人排着队,还有病得更重的人等着去拿药呢。孩子就这点小毛病,我怎么好意思去跟他们抢。想着回春暖和了,她捱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一直病着也难受啊。”竺影蹲下身来牵住孩子的手,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的荷包里放了些梨膏糖,便取来给了妇人,“正好,我这儿有些梨膏糖,吃了也能止咳平喘,夫人拿去。”
“不不不。”妇人忙推辞道,“平白无故的,怎好收女郎的东西?”
妇人不肯收,竺影转看向那孩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竹罐,里头的糖块哐当地响。
竺影问:“你想不想吃糖?”
孩子一本正经地摇头,嘴上说不想,眼睛却一直盯着竺影手里的糖,看得眼睛都发直了。直到糖罐落到手里,孩子才后知后觉。
竺影笑了笑道:“送你了,要快点好起来呀。”
孩子顿时满脸通红,转头就扑进母亲怀里把头埋起来,小声呢喃:“阿母,她好美啊。”
妇人揉着眼睛,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她哄着幺儿说:“这些话可以大声点说。”
竺影问:“是因为我给你糖吃,你才夸我美吗?”
孩子一听竺影的调侃,更加不好意思了,不论妇人怎么死命地拽,孩子都不肯把脸露出来,只剩一只耳朵红红的露在外面。
竺影也没在此跟她们闲聊更多,仅仅一笑就折返回道中。
妇人在她身后问:“女郎是谁家的啊?家住在何处?”
竺影没有回头,却如实回答:“竺家的。”
妇人听了,着急就要扯开孩子的桎梏追上去,只惜她得以站起身时,竺影早就走远了。
云琅城与京城比起来,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竺影从前从未觉得,自己的故乡这样小,几步路就走得到头。其实她也无处可去。昔年的竺府、祝府都不在了,其余几家与竺家有交情的士族,都受了梁氏排挤,迁去了更偏远的郡县。
途中听几句乡音,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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