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轮着怀镜与怀岫侍疾,竺影才有闲暇出去一趟,又找到禾玉。
昨夜“帮手”自己找上门来,她理应礼尚往来。
禾玉扮作梁府的婢子混进来,竟没引起旁人怀疑。在府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远比竺影更随心所欲。
禾玉见了她,先问起:“昨夜他醒了吗?”
竺影道:“若是他醒着,我怎还能活着来见你?”
禾玉抱臂打量她,笑道:“我以为你来求我带你逃命。”
竺影开门见山道:“我的确有事找你,你昨夜说的,太子中了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禾玉认为没有同她坦诚的必要,于是随口搪塞:“我哪里清楚?你只当我是捕风捉影罢了。”
竺影道:“捕风捉影?昨夜你就敢笃定是我下的毒么?”
禾玉道:“我若知道实情,便不会以为是你做的了。”
竺影慢慢分析道:“所以你只从前院的人口中探得知,太子是中了毒,却不知是何人下的毒。梁中正不敢认,怕是会与医官谎称,这是疾疫所致吧?并州多疾疫,太子巡查民间时,不慎染了疫病,倒也说得通。”
“你打探这些做什么?”
禾玉听她说了这么多,只觉头疼。
竺影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如果可以的话,梁府的婢子每日给太子煎药,你去帮我捡一点药渣过来。”
禾玉板着个脸,毫不留情拒绝道:“办不到。”
“哦。”竺影淡淡道,“那你叫我做的事,我也办不到。来了一趟并州却一无所获,我便说是你害的。”
“鸣竹。”见她又摆出这副架子来,禾玉有些气恼,“你对殿下何时有过这般上心?”
竺影道:“你我说的是同一回事吗?既不肯帮我,那我就自己去了。”
她抬脚要走,被禾玉一把扯了回来。
禾玉攥紧拳头,骂道:“滚回你的院里好生待着,药渣我去给你弄来。”
竺影也顺着台阶下,淡笑道一声谢,便回院里等候。
稍晚些,梁府的人煎好了药送来,还有两个婢子端着食案跟随其后,给院里的宫人送来饭食。
禾玉与竺影使了个颜色,放下食案时,轻敲了两下汤盅。
竺影便端走了她的那份,说要回屋去用饭。
掩上门来,揭开汤盅的盖子一看,里面黑糊糊的,是禾玉捡来的药渣。
竺影拨开药渣细细分辨,白茯苓、甘草、犀角、人参……
难怪他总不见好,这哪里是什么治病的药,分明只是一剂再寻常不过的安神汤。
梁府的人与医官串通好了,借机在拖延,可是太子殿下的病却拖不得。
竺影心知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她不想让云琅生乱啊,她得让他活着。
怀镜正捧着药碗出门来,让梁府婢子收走了去,又一碗汤药见了底。
角音守在院门处,问她:“殿下醒了吗?”
怀镜摇头道:“没有。”
角音无奈叹了口气,提剑往院外去。一边走一边骂道:“什么狗屁庸医,我去叫他们再换个医者来。”
竺影听到屋外的声音,刚处理完那些药渣,连饭也顾不得吃,便推门跟了出去。
角音回头瞥她一眼,将不悦写在了脸上。他一句话也不说,迈开步子就要将人甩在后头。
她却像影子似的,一直疾行跟着。
角音不耐烦了,转过身来,将一肚子火气都朝她身上发泄:“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竺影遂开口道:“云琅城外三十里有座山,名为松山,有位神医在那隐居,殿下这病十分古怪,寻常医者治不好,或许只有那位神医可救。”
角音神色激动,追着她问道:“什么神医?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松山在哪儿,我这就去将人请来!”
竺影却摇着头道:“你请不来的。神医不会跟你下山,更不会到士族府里,给贵胄看病。”
角音又恼了:“那你同我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竺影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带着殿下出城寻医。”
角音面色难绷,咬牙道:“让太子殿下去求医?你不觉得荒唐吗?”
竺影深知这犟种没那么好说动,思来想去,只得狠下心道:“失了面子事小,丢了性命事大。已经喂下去四剂汤药了,殿下未见一点好转,反而越来越虚弱,你就没有怀疑过……”
她环顾一圈,放低了声音道,“是梁府找来的医官出了问题么?殿下的病再这般拖下去,怕是不出两日,性命有虞。”
她把话说得这般重,角音更是气急,拇指摁住了剑柄,当下似真想拔剑斩了她。
可他到底没有,心中还是有所动摇了。
角音道:“谁信你的鬼话?殿下两日前还好端端的——”
“我说了,两日。”竺影一再加码,语气笃定,“如不妥善医治,不出两日他必有性命之虞。你可以试试,等你再上别处去寻医,殿下的病是否耽搁得起。还是说,比起我,你更愿相信梁叡找来的庸医呢?”
角音道:“殿下要出府,容侍郎与梁叡如何能应允?”
若是梁朝的储君在外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担不起这个罪责,定然不会答应。
竺影道:“此事无需你担心,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她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些人知道。
角音道:“凭什么?”
竺影道:“你若不听,我便撒手不管了。”
“你你你——”角音被气得说不出话,直瞪着她,恶狠狠道,“你说了算!”
他终还是妥协,答应了竺影所提的条件。
两人回到客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怀镜见角音出去了半天,回来时身后只跟着竺影,便问他:“医官请来了吗?”
角音一撇嘴,满怀怨怼盯着竺影的背影,没有答话。
恰逢此时,梁府的人再度送了汤药过来。
怀镜接过了药,正要送去太子房中,竺影却抢着道:“让我来吧。”
怀镜便由着她去,不跟她抢这份活计。
竺影也不作什么解释,端药进了太子房中,径直走向里屋。
角音一步步跟着,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竺影道:“关门。”
角音照做了。
竺影卷起帘帐,任天光照进帐里,太子殿下苍白的病容尽收眼底。
角音本以为她是要侍奉汤药,怎料下一刻她端起药碗,反手倒进了榻下的痰盂里,猝不及防。
角音倒要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她坐在床榻边,从袖中掏出个布包似的东西,一经展开,铺排出几十根银针。
角音过会又问:“你又是在做什么?”
竺影没好气道:“施针。”
说着,又挽起孟闻的袖子,露出一条白皙玉臂,经脉纵横,毫无血色。
她捻起一根毫针,瞅准穴位,利落地扎了下去。
这一扎,角音的脸色却煞白了,也不管她在做什么,急急忙忙背过身去。
竺影道:“你不亲自盯着吗?好教你亲眼看着,我并不是在谋害你的殿下。”
角音双膝一软,扶墙坐在台阶上,甫一转头,瞥见孟闻胳膊上密布的银针,便又赶忙收回视线,硬是不敢回头再看。
竺影似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笑话,忍不住抿唇偷笑,原来世界有男儿不惧刀枪剑戟,却惧怕一根小小的银针。
她也不再去顾角音,转而继续对着孟闻施针,促他早些醒来。
孟闻昏迷不醒将近整日,随行的官员,院子里的宫人,除了守着,便是无知无觉地等候。
至于他何时会醒,连医官都给不出个确切的答复。
竺影一日也等不下去。
她怕奸人卖国,佞臣作恶,害怕再这样耗下去,云琅会再度陷入水深火热。
而今之计,便是去信任一个与她同路的人。暂时同路,也算是同路。
信他在瞿太守面前的许诺,会守住这片土地最后的繁华。
竺影全神贯注于此,不知道榻上的人已经醒了。
孟闻只睁开了眼,透过窗格的天光有些眩目,照得眼前一片恍惚。
他适应了很久,才框住一个轮廓不清的影,从中拼凑出一个清晰的人影。
仍然还是她。
孟闻睁着一双寂静的眸子凝注,一如昨日夜里,仅仅凝注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埋头,执着于捻针转针,过会又挑了根针来,对着他手臂扎下去。
她额上挂满了汗珠,顾不上擦拭。他的胳膊扎满了针,酸胀得很。
有人一直看着,可她始终不曾发觉。
汗水顺着她面颊滑落,洇湿在衣襟。
他的手腕被人箍住,有点发痒了叫他难受。
“你在做什么?”
孟闻终于开口。
“殿……殿下。”竺影抬头,刚扎下去的银针又收起,手臂上留下一颗血珠。
她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血擦净了,汗又欲滴。
孟闻要抬手。
“别,别动。”竺影摁住他欲抬起的手臂,温声道,“让我来。”
他只好躺回去,一动也不动,直到所有银针都取出。
这种感觉怪异,他躯干麻木,脑子却清醒。
竺影收好银针,衣袖落下,遮住密密匝匝的针眼。
她俯身来,眼中殷切:“殿下,能起来吗?我带你去寻医。”
孟闻只看她,不答她。
在他略带探究的目光里,竺影生了心虚。
本要搀扶的她,怯怯收回手,转去取了一件外衣奉上。
孟闻自行坐起来,拢发披衣。若要下榻,他尚没有恢复力气。
“殿下醒了?”角音扶墙站起来,腿还是软。
竺影问:“殿下,是否要与容侍郎交代些事情?”
孟闻言辞犀利,反问一句:“交代什么?我是要死了么?”
话音一出,竺影和角音皆一愣。
“不不不。”竺影着急辩解,“方才与殿下说了,要出府去寻医。”
“出府?寻医?”孟闻皱眉,捂着眉心低低叹气。
竺影道:“殿下昏睡两日了,您的……病,不能再拖下去。”
角音前去扯了扯竺影,小声道:“你既懂医术,为何不给殿下医治,非得要让殿下冒险出府?”
竺影低声坦言:“我只会点皮毛,你敢让我治,我还怕给你家殿下治死了呢。”
角音再度被噎住。
孟闻坐直起来,看着当他面私语的二人,说道:“罢了,叫容桢来。”
角音连声应是,出去了。
竺影垂手立在一旁,对上孟闻投来的目光无动于衷。
只想着,昨晚禾玉闯进来,他到底有没有发觉?那些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若他知道了,为何不发作?他若不知道,又为何一直盯着她?
半晌,她都没有动作。
孟闻轻咳一声,道:“更衣。”
竺影迟钝,才反应过来,她明显没有这般自觉。
没有提起旁的事,竺影暗暗松了口气,走向薰笼为他取衣,而后取水沃面,穿衣簪发,从善如流。
这病人也由着她折腾。
他衣冠齐整时,才多了些许生气,显得没那么羸弱。
容侍郎来到客院,见太子殿下终于苏醒,紧锁愁眉乍然舒展。
孟闻带着病,不剩什么精力,议事也没有持续多久,容侍郎便从主屋里出来了。
竺影进屋时,孟闻回头觑她一眼,再问起:“你方才说的什么?”
“我带殿下去寻医。”竺影一提裙摆,对着他跪了下去。想着若他不应,便用强求的罢。
孟闻转身见她这架势,忙退了几步到榻边。他也不懂,他分明没有责难啊。
他心里气恼,胸口发闷,一张口就成了皮里阳秋的气话:“又跪我做什么?你等我死了,再跪不迟。”
只有他才把死挂在嘴边,这样不像话。
竺影解释道:“我……我怕殿下不答应。”
“是么?”孟闻打量着她,“你是不是生出了什么心思?”
他说完几句话,又乏了力,撑着床榻艰难坐下。
竺影一路膝行过去,一手掐着他手腕,为之切脉,一手为他抚平胸中积郁,不断安抚着:“殿下,可还难受得紧?”
从前的胆怯与慎微一并被抛诸脑后。
孟闻道:“你还没同我说,到底想做什么?”
“我带殿下去寻医呀。”她依旧是这番话,两眼急切地望着他,“分明是中了毒,医官却说成是疫病。当真不能任由他们再拖了,再拖下去……”
这副身子骨就完完全全朽坏了呀。
她急得几欲落泪,她眼中这个快要病死的人,却分外自若。他垂着眼打量,试图从她的关切中,窥得几分真,几分假?
不得予她首肯,也不否去。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攀上竺影的后颈,吓得她寒毛竖起。莫不是因昨夜的事生疑,假意诱她过来,这会要掐死她?
这厮怎生的这般奸诈?
竺影悻悻要躲,在心中拟好了遗言。
落在脖颈上的力道没有收紧,那指尖却顺着面颊爬上来,在不曾落泪的眼角轻蹭两下。
“嗯?”
竺影半阖着眼,听他说:“人还没死,你哭什么?”
“没哭。”她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不去想遗言的事了,只想着,殿下或许脑子也病了。
孟闻问她:“你要把我弄到何处去?”
“松山。”竺影道,“殿下还出得去吗?”
“扶我。”他只说了两字,伸出一条手臂向她。
竺影万不敢在这时生卑怯,不多言说,主动托住了他的手,扶他往院中去。
太子殿下久病初醒,众人见他面色如常,在府中行走自如,便以为他的病已经大好了。
晚上,太子还到前院与众人用了膳,督促几个官员,明日去往尚泉郡,又说他养病这段时日,云琅之事暂托于容桢。
众臣僚悬了几日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只是他们没想到,到了第二日,太子殿下又改了口,说他要亲自巡游尚泉郡。
梁中正听闻时,府外已备好马车,太子将出府登车了。
可把梁叡下了个半死,疾步追出府去。
“太子殿下!殿下!”梁叡追着道,“此去尚泉郡须得两日路程,殿下病体欠安,切不可如此劳顿啊!”
孟闻本要登车了,见有人追来,又回身道礼:“本来两日前就该启程,无奈因病耽搁,如今只得仓促赶上日程。”
梁叡道:“殿下只宜好生修养,尚泉郡之事,何不交由他人着手操办?”
孟闻道:“并州辖下七郡,随行诸位臣僚皆有要务在身,各司其职。我不可因病懒政、怠政,从而使重任施加彼身。”
梁叡又要再劝,角音拦住他道:“梁中正请回,不必再劝。殿下早日启程,也好早归。”
梁叡道:“若殿下要亲往,还请带上医官随侍。”
角音道:“不劳梁中正挂心,殿下有随行的医者。”
孟闻与梁睿行礼告辞,竺影便搀扶着他登上马车,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坠下,又多沉重几分。令她有些吃力。
车帘一经放下,阻去外人视线,他一瞬间失了力气,身子向前倾倒,再维持不住方才的得体。
竺影欲扶他坐好,又扯过褥子垫在他身后,想让他靠着舒服些。
岂知他身子一斜,直往竺影身上摔,硬梆梆的眉骨砸在她肩骨上,疼得她直吸气。
竺影道:“殿下,不若您靠在褥子上吧?会比靠在我身上好受一些。”
他不应。
角音来到马车旁请示:“殿下,是否可以启程了?”
竺影见他脑袋低垂,冷汗浸湿额上絮巾,几乎不省人事了。
她张了口本要替他答,靠在她身上的人却先开口:“启程。”
竺影:“……”
原来他还清醒着啊。
算了,且将就如此。
谁叫人家是太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角音带领队伍,驾车出了城。一行人在云琅城外分成了两路,一路往尚泉郡,一路往松山。
松山不远,碍于山路崎岖弯绕,需在路上耗费不少时间。
从梁府到城外这一路,这病患都靠在竺影肩头一动不动,更不吭声。
冷汗涔涔地流,流过他失血脸颊,淌过苍白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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