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越崚非不放心简家仅剩的这根独苗,安排她住在了距离他卧房不太远的厢房内。因准备仓促,屋里还没添置东西,只把床收拾出来铺上崭新被褥,一应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搭眼去看甚至亮到有反光。
越崚非很不满意,见小丫头在屋里高兴地绕圈看着,说:“明日我让人给你买些好看的被褥过来,再置办些好看的家具。”
现在屋里的东西都是他惯常用的黑灰蓝这般深沉色调的。
她一个小姑娘家,这般着实不合适。
按理说最好再给她安排些丫鬟婆子伺候,可他不喜逸昶堂里有女的,这个想法在唇齿间绕了一圈,又暗自否决。
等明日再想想看如何办。
清语忙婉拒,她觉得这已经很够了,“不用不用。我一个人住这屋已足够奢侈,三爷不必再多费心。”
这些家具都是崭新的黑漆家具,雕工精致漆色鲜亮,旁人屋里能添一两件都要高兴半日了,她有一屋子的可用。
再者被褥都是极好的料子,绣的缠枝纹针脚繁密细致,侧着看有金光隐现,分明是有金线藏在其中,显然不是寻常绣娘能做出的,很可能来自宫中。
这些都是三爷的东西,她便是在家中时也没见过这般的好物,当真是已经满足。
烛光下,少女眼眸亮亮的,没了下午时候提及父亲时的伤感与悲痛,此时的她开心得像是跑进丛林的小鹿,寻觅四周时透着新奇与欢喜。
越崚非知她倔得很,也不再提换新被褥的事,想着明日背着她吩咐人去办了,等拿回来更好看的后她舍不得浪费,自然把新的用上。
安顿好清语,他回到书房继续做事。片刻后有些累了,到院子里走走。不知不觉来到她屋前。
夜太静谧。
他侧耳细听,她的屋中虽然熄了灯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不难想象小孩儿翻来覆去的样子。
越崚非站在庭院里,过了约莫半刻钟,听她屋里还有细小动静,遂过去敲门:“睡不着?”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会儿她穿戴齐整的开了门。
很知书达理的孩子,他想,家里人一定悉心教导过,仔细呵护过,乖巧又懂事,知道见外男得穿戴好了才可以。
女孩儿低垂着头。
越崚非身量太高,垂眸时见不到她的表情,只可以看到她微乱浓密的发,毛茸茸的,看上去让人很想在上面揉一把。
他紧了紧握着的右手,喟叹着问:“是不是无法安眠。”
清语轻轻摇头,“没、没有。”
越崚非一听就不是实话。
她声音里分明带着哭腔,嗓子都哑了,显然今日下午提到她父亲后,她那眼泪虽然落了几滴却没敢真哭出来,现如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这般下去想必一夜也睡不着。
记得之前她守夜时,哭累了好歹能够安睡。斟酌片刻,越崚非道:“我卧房外间有张榻。现没给你安排新差事,不如继续每晚为我守夜。那张榻便是你歇息的地方。”
清语有些茫然地抬头。
她今天在屋里外头来来回回多少次了,不记得有这么张榻。她想问,忽而记起来自己眼睛应该肿得厉害,赶紧低下脑袋。
越崚非却已转身,安排人把库房那张御赐金丝楠木雕百雀报喜的贵妃榻搬出来。
那东西与其闲置不如拿出来给清语用。她身量瘦小,足够睡的。
就着月色和烛火,逸昶堂的人顷刻间忙活起来,或是搬挪腾空,或是寻出东西抬到屋中,还有几人拿盆拿布巾擦拭。忙到后半夜,终于擦洗安置妥当。
越崚非端坐床边看书,只点了一盏灯,豆大光亮只照着眼前书面。
他一直留意着外间动静,待到榻上少女传来绵长悠远的呼吸,显然是睡着了,这才吹灯躺下。
翌日早晨,天光微亮时,逸昶堂的人已经起身。满院子的人都没睡够,打着哈欠互相点点头权当招呼了。
秋日这个时辰冷得要穿袄,逸昶堂的侍卫却各个衣着单薄,虎目圆睁守在院子偏僻角落。
小厮奉墨东张西望半天,见侍卫们还是昨儿晚上那班人没少了谁,揪住奉剑问:“三爷还没走?”
“没呢。”奉剑揉着眼睛打起精神,“刚才晨练后,听闻小俞醒了,正和她同吃早膳,说用完膳再走。”
奉墨啊了声。
奉剑朝他摆摆手示意别打扰,自顾自抱着剑靠在廊庑下半眯着眼小憩。
屋内洋溢着热腾腾的饭菜香味。
宽敞的屋内摆设低调豪奢,清语与越崚非相对而坐。她望着满桌食物,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个下手合适。
按惯例她早膳和小厮相同是一碗粥一碟小菜,外加四荤四素八个包子。但越崚非昨日回来后曾问过底下人,晓得她只吃了一个菜包,肉包没动,粥和小菜倒是都用光了。
今早晨练前他吩咐逸昶堂小厨房,做了四道可口的肉食小菜。
一碟炙鹿肉,表面滋滋冒着热热油花,撒着烧烤料磨成的细粉,香味浓郁。一碗糖醋排骨,酸甜可口。一盘白斩鸡,皮黄肉嫩骨上略有血色,调好的酱料搁置侧旁。另有清蒸鱼,其上有细姜丝和小葱末,刚浇过热油十分鲜嫩。
粥用鸡汤细细熬得软糯,小笼里是菜包和牛乳和面的奶香小馒头,旁边置有四碟点心,分别是马蹄糕、松花饼、桂花糕和糖心芝麻饼。
越崚非的反而很简单,面前只有两个盘子。他用刚烙好的青菜饼子卷了点炙鹿肉,很快吃完。之后便定定看着清语,目光沉静。
清语顿觉压力倍增,小小声:“太多了,吃不完。”
“每样都尝尝,尽量多吃点。”越崚非道:“你太瘦了身子骨也弱,眼看着要入冬如何挺得过去。”更何况她还有极大的心理压力,睡觉也不安稳。
清语为难地盯着碗里的东西,犹犹豫豫。最后下定决心说实话:“我带孝,不可吃这些荤腥。”
“早过了七七,已经可以了。况且这样下去,你身子撑得住?得先康健过下去才能再论旁的。”
越崚非想到她之前种种,压低眉眼沉吟片刻,忽而道:“他们天不亮就开始给你准备了。厨里自不必说,采买的人也比平日早起了些时候,多挑些种类的新鲜吃食买来。他们这般为你费心,好歹多吃点。”
话自然不假。
但,他们这般行事全都是越崚非细细吩咐过的,厨里完全按照三爷吩咐来置办小俞姑娘的早膳。
逸昶堂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时三爷的饭菜都单独来做,并不和侯府众人一道。
他和寻常公卿子弟不太一样。除去洁癖尤其严重外,对吃饭并不很讲究,有几道喜欢的菜便可。譬如今早,他只要了炙鹿肉和菜饼。
午膳基本上在官衙或者宫里解决,晚膳亦是寻常。
采买的人往常根本不用像今天这样起那么早,精挑细选买那么多种类的东西。
想来家里呵护她,父母兄长都是极其疼爱的。
越崚非想简衡是江南人,简妻自小在京城长大,简家长子去过东南,摸不准小丫头平日吃的是哪地饭食,就让厨里早膳各种口味肉食都做一点,看她喜欢哪种往后照着那口味做。
“他们那么早开始准备,做好一直灶上温着等你起来。”越崚非道:“想想他们的一番心意,你总不好都浪费了。”
清语在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需要费那么多功夫。乍一听闻,愣了愣,再看这些东西,心里便不是滋味,拿起筷子每样都吃些。
越崚非知道小丫头前段时间遭了不少罪,吃过不少苦头。即便如此,面对肥肉她也食不下咽,饭量也小,跟猫儿似的。
真是娇气。
得叮嘱厨房往后要纯瘦不带肥的食材。
越崚非看她要停筷子,亲自给她布菜夹了许多到她碗里。清语默默地用着,吃得都打嗝了,只能放下筷子苦着脸:“我饱了。”
越崚非觉得这个量可以接受,暗自记下她爱吃的之后好和厨房说,颔首道:“那我走了。”如今时辰不早,得赶紧去都察院。
他刚刚起身就听她道:“请等一下。”
越崚非驻足回眸。
清语走到他跟前踮起脚,抬手朝他颈间探去。
越崚非身子微僵,习武的自然反应下意识就想把靠近的人拍开,又硬生生压住这个念头,绷着身子看她要作甚。
清语不知电光石火间自己逃过一劫。
男人太高了,她踮脚伸手为他理了理衣领,继而是衣襟,又弯身为他整好坐下后略微凌乱的衣衫下摆,含笑道:“三爷一路顺风。”
话已出口,见跟前身姿笔挺的少年未曾挪动分毫,甚至跟前的虎纹补服都纹丝不动,她不由慌张抬眼又迅速垂低。
平日官服放置别处,三爷到家便换常服,她是头次触碰到。
“我、我那番话太逾越了。还望三爷莫要见怪。”清语绞紧手指,“哥哥曾说‘任重者其忧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责不可以不厚’。三爷位高权重自然责任重大,却拨冗与我一道吃饭,还弄得衣裳有了褶皱。我便、便……”
话没说完,头顶被温暖的大掌轻轻压下。
“你跟我来。”越崚非道。
清语跟着来到一个房间的五斗橱前。看他打开抽屉,怯怯问:“三爷?”
越崚非示意她别动,拿出一小瓶伤药,乃御赐之物,治疗各种外伤最为有效。将里面半透明的凝露滴在左手掌心,他右手撸起她袖子,把药细细涂上。
她被人牙子用鞭子抽过,手臂鞭痕很深。先前只看到手腕的时候,越崚非还只是生气。现在看到那些伤口有的甚至因为没有得到治疗而溃烂时,忍不住暗骂了句。
小姑娘从手腕到肩膀都是旧的斑驳伤痕,大半结疤。
越崚非长年习武,指尖和掌心都是薄茧,持剑提刀都习惯到不会觉得磨手,此刻没药却感受到指尖传来钝钝的粗粝感。
下鞭时得用了多大的力,才能让结的痂这般又长又深又厚。
他蹙眉轻抚那些狰狞伤痕。
“其实不厉害的,只胳膊受伤了而已。”清语虽看不到他表情,却能察觉到他动作又放轻了,笑道:“他们怕我不是真哑,抽了几下。我一直用胳膊挡着。他们怕我身子弱死在鞭下,看我从头到尾没吭声,信我是真哑了就没再打过。”
越崚非嗯了声,沉默地给她把两边胳膊的药膏抹匀,动作轻缓地给她把衣袖拉下来,遮到手腕处。
这时廊庑下传来奉墨的喊声:“爷,陆总管求见。”
陆源在外道:“您让我给小俞置办的衣裳带来了。”
其实这个时辰朱雀大街的店铺还没开门。他硬是仗着三爷名号,把三爷名下那家京城最大绸缎铺子的掌柜叫醒了。
在里头挑挑拣拣半晌,单身到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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