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际仅有一线微光,将厚重的夜色稀释成沉郁的墨蓝。
整座皇城还沉浸在最后的睡意之中,四下里静得只能听见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悠远报时的梆子声。因北疆战事吃紧,半月前京畿三营兵马已奉调驰援,如今宫苑各处的守卫,都比往常稀疏了不少。
卫璇已在宫正司的值房内坐了近一个时辰。
烛火在案头跳跃,映亮了她面前摊开的一卷《宫苑舆地志》。她看得极为专注,仿佛今日与往常无数个需要她提前入宫当值的日子并无不同。
她记得母亲曾说过,春日破晓前的寒意最是蚀骨,却也预示着白昼最盛的生机。
过往的岁月似乎总是这样,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默默转换。就像此刻,值房外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正与往日一般,在渐亮的天光中逐渐清晰起来。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进。”卫璇头也未抬。
微胖女史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叠文书,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不知是起的太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卫典正,内府监方才送来了重阳节赏赐宗室元老的拟定规制与人员名单,循例送来请您复核,看其中有无违制之处。草案已按您的意思看过,放在这里了。”她将最上面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案角。
“嗯。”卫璇看了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微胖女史犹豫了会,还是道:“另外,方才北边……似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马蹄声,很急,但很快就听不见了。”
卫璇翻动书页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正常。她道:“许是哪位王爷或将军有急务夤夜入宫奏报。”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去做事吧。”
“是。”微胖女史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值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卫璇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那上面绘制的,正是宫城北门一带的详细布局。她的目光落在了图中“承天门”三个小字之上。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又渐渐染上晨曦的金边。
约莫卯时三刻,一阵沉重脚步声和金属甲片的碰撞声由远及近,又从宫墙外急速掠过,方向摸约是北面。
值房内,正在整理档案的瘦高女史忽然手一抖,一卷竹简“哗啦”散落在地。她慌忙俯身去捡,脸色煞白。
卫璇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慌什么?”
“典正,这声音……”瘦高女史的声音带着颤音。她虽不清楚这些声音到底代表的是些什么,但到底不是寻常的声音,听得她心里确实发慌。
卫璇依旧一副事不关己,“或许是北衙禁军在例行调动。做好你分内的事。”
卫璇向来给人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既然都这么说了,那瘦高女史喏喏称是,再不多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大亮。突然,一阵尖锐的惊呼声从院落外隐约传来,紧接着是更加杂乱、更加惶急的奔跑声。
“砰!”值房的门被一下推开,那名微胖女史她此刻已是钗环斜坠,官袍的领口都因跑得太急而有些歪斜,她嘴唇哆嗦着:
“典正!不好了!外面都在传,说三殿下和五殿下在承天门那边打起来了!动了刀兵!死了好多人!有溃散的宫人跑过来,说承天门下……血流得到处都是!”
那瘦高女史闻言彻底慌了,什么也拿不稳了,巴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着急忙慌地问卫璇:“真、真打起来了?!我的老天爷!这这这……咱快跑吧!咱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一刀砍的!典正,咱们快找个结实点的柜子躲起来!要么……钻到后院那口枯井里?”
卫璇却没有立即回应,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更确切的信息。
微胖女史见她不语,更加慌乱,也提醒道:“典正,我们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快去禀报太后?”
她话音刚落,几声箭矢的破空之音猝然从院墙外掠过,紧接着,便是一声短促而骇人的惨叫,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宫道上戛然而止。
那瘦高女史吓得浑身一激灵,她再顾不得仪态,带着哭腔猛地蹲下,双手抱头尖叫道:“完了完了!又死人啦!典正,快走吧!再不走,那刀子可就砍过来了!!”
时机到了。
当致命的箭矢越过高墙,当惨叫在近处响起,这意味着战斗已不再是承天门下的局部冲突,而是彻底失去了控制,如同瘟疫般在宫禁中蔓延开来——这正是她等待的,秩序彻底崩坏、双方力量都在无意义消耗的顶点。
她没有理会两人,站起身,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快步走到面向宫外方向的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
在惊恐未定的目光中,卫璇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铜管。她指尖一旋一拉,随即将铜管指向窗外。
“咻——嘭!”
一道赤色烟矢尖啸着冲天而起,在晨空中炸开一团刺目的朱红烟云。
发完后,卫璇只留下句:“各自寻安全处暂避,保住性命要紧。”说罢,便出了门。
两名女史看到卫璇在此时竟然还敢出去,纷纷惊惶呼叫她,“卫典正!外面危险!您要去哪?”
“快回来呀,典正!!”
卫璇并未回头,步履也未停,她碧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深处,只留下身后一片惶惑与那天空中正在消散的红色痕迹。
卫璇提着裙摆,在宫道间快步疾行。
她刻意避开了通往承天门的主干道,选择了一条更为迂回、靠近宫苑边缘的路径。即便如此,宫变带来的混乱与肃杀,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
远处的喊杀与兵刃撞击声变得沉闷,如同隔着一层厚布传来的闷雷,失去了在承天门下的清晰与刺耳,却更显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偶尔能看到三两个内侍或宫女面无人色地从岔路口仓皇跑过,如同受惊的雀鸟,甚至无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在一处靠近库房的窄巷口,她停下步子,侧身隐入墙后观察。
情况和预想中的一样糟。宫门紧闭,门前守着约十余名兵士,神情比平日里更专注,奉命守好此门。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充满警惕。
卫璇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好的公文。她整理了一下官袍,确保自己的身份清晰可见,然后从容地走了出去。
“站住!宫禁重地,任何人不得靠近!”守门的队正立刻警惕地厉声呵斥,在他看清卫璇的官服后,眼中的不耐之意依然没有褪去多少,恶狠狠地拦住了她。
卫璇停下脚步,亮出手中的公文。公文乃是《宫正司稽查各门禁防务牒》,是她作为宫正司典正职权范围内,可以合法签发的正式文书,用于日常或特殊情况下的宫禁巡查。
她声音听上去格外冷静:“本官乃宫正司典正卫璇,依制巡查各门防务。光顺门乃要冲,现命你等开门,配合查验。”
那队正见了文书,谨慎地接过,仔细查看火漆印鉴和行文格式,确认这确实是宫正司的真品。
他的脸色缓和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将公文递还,道:“卫大人,公文无误,职责所在,下官本不该阻拦。但您也听到了,”他侧身指向承天门方向,那里杀声震天,“此刻宫中大变,局势不明。末将接到的最后一道军令是‘无特令,严禁开启任何宫门,违者以谋逆论处!’您这巡查公文,权限不够啊!若在平时,下官绝无二话,可眼下……请大人体谅,末将实在不敢用全队兄弟的性命冒险!”
卫璇心下一沉。常规权限在非常时期已然失效。眼下僵持不下,时间紧迫,她正欲再以言辞施压,试图动摇对方的决心。
忽的,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宫正司的巡查牒文权限不够,那么,加上中书门下紧急签发的枢密文书呢?”
卫璇闻声一顿,回头。谢清晏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几步之外。
他身着翰林院的常服,风姿清雅,与周遭的肃然看似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
他抬手一展公文,那公文底子是特制的厚韧绢帛。上头钤着一方朱红官印,足有拳掌大小,隔了几步远,“中书门下之印”六个字仍清晰可辨。
谢清晏没有看她。卫璇却微微张了张嘴,一时惊讶不已。
那守门的队正他下意识地抱拳行了一礼,赶忙道:“谢大人。”
“自然是够的。”队正的目光仍胶着在那方朱印上,谨慎道:“不知这中书门下的文书,为何会在此刻传至此处?”
谢清晏目光平静地迎上去,语气沉稳,不带一丝波澜:“宫中生变,逆党作乱。中书门下已急调北衙禁军自永安门入宫平叛。为防逆党由此门逃脱,并确保援军通路无虞,特命本官前来,接管光顺门防务,肃清宫闱通路。尔等即刻开门听调,不得有误。”
那队正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还想问“援军在何处”或“是哪位相公下的令”,但目光再次触及那方象征着帝国最高行政权力的朱红大印,以及谢清晏那身象征清贵近臣的官袍和他从容不迫的气度,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脸上的挣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猛一挥手,对身后的兵士喊道:“开宫门!”
“吱呀——”
那扇紧闭的光顺门,终于在一声沉重而滞涩的闷响中,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门后隐约的天光。
卫璇又看回了谢清晏,此时那守门的队正在宫门缓缓开启后,已带着手下兵士退至一旁警戒。
两人默然相顾,中间只隔了一阵穿堂而过的清风,卷起官袍与青衫的衣摆,簌簌作响。万语千言都凝在喉间,竟寻不出一句妥当的话来。
最终,还是她先说了句:“多谢。”
此时,宫门几乎已经打开,谢清晏只道了一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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