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过神时,桓清已经爬到树上了。她趴在树杈间,脚勾着一头,手抱着一端,很认真地在跟他讲解。
徐秀听完点了点头:“以后困了便在此安歇吧。”
上面的人目瞪口呆,什么意思,让她以后住树上?
“姑娘有福不享,偏要自讨苦吃,想必是出于喜爱,我得成人之美不是?”
此人表达善意的方式实在过于迂回,但桓清听明白了。睡床还是睡树?毫无疑问,她又不傻。
徐秀说罢便去了屋后,忙活一阵儿回来见她仍在树上坐着,眯起长眸,冷嘲热讽道:“怎么,这会儿就要睡了?还不下来帮我打水!”
桓清着急忙慌跳下来,跟着他来到屋后厨房——严格来说那只是个棚子,不常用到的地方落满了灰。
接连几天,徐秀都是这么使唤她的,使唤完了,还要嘟囔一句:看着也不像娇生惯养的,怎会如此笨手笨脚……
也不是她想偷懒,在西雀山只有元横最会做饭,她因为手艺不佳,自做了一顿被嫌弃后,除了烤鱼便很少再掺和厨房的事。
关于那五十顷地,桓清原以为收租只是到了秋收之际挨家挨户敲门或者等人送上门就好,没想到彭地主如此尽责,要从播种一路负责到入仓。
春初时,徐秀已组织佃户行了祭祀之礼,祈求风调雨顺稻谷满仓。如今正是播种插秧的季节,桓清在徐子优的陪同下为缺少农具的人家置办了犁车、耙车等一干农具,按登记在册的逐一发放,协调耕牛租借,走访田间。
虽然说是徐秀陪她去,但多数都是她在一旁观看打下手。
桓清这才知道这五十顷地其实是四六分成,彭渊只占四成,除去赋税以后的收入并不算多,但对于受租的贫困百姓却是大大改善了他们的状况,遇见灾年还以极低的利息贷钱给他们,颇受不少百姓好评,全然一派清流作风。
不过,这五十顷地却是在徐秀的名下,他们并不知是彭家的田产,所以在此地的名声都被他赚了去。
桓清曾问过徐秀,彭渊身为右将军纵使没有食邑万户,也有几千,若按每亩产粮三石左右,收入怎么也有几百万钱,为什么还要占有这么多田产,去与民争利?
要知道,寻常耕作人家卖了粮食,自己还要吃杂粮麸糠省吃俭用,才能有那么点余钱,若是遇上天灾人祸,连吃麸糠的机会都未必有。一到了灾年,城中士绅大户也会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逼得他们出卖土地,卖儿卖女,高官大户兼并大量土地,哪里还有普通百姓活命的余地?
民无田则不安,民不安则社稷危,于国家而言乃是极大的隐患。
徐秀倒是欣慰于她的这番见解,却只是摇头叹气道:“对高官王侯封赏过厚,对世族土绅不加限制,这自然非我等所愿,只是你我都有心无力罢了。所以,这些土地在将军手里总比最终落在别的豪强手里好!”
然而徐秀此等做法的结果是,有人受益便有人吃亏,你在同一个地方搞特殊自然会引得其他人眼红不满,为此反而惹人闹事。所以虽是好意之举,带来的却未必全是好的结果,甚至有当地豪强地主欲强卖强买低价抢购这些土地。
终于,他们还是找来了竹林,找上了徐秀,若说他是地主,她还真没见过孤家寡人的地主。
徐秀好言安抚,承诺按粮食市价出售,绝不刻意压低粮价,甚至愿意提高地租。但那些人是为抢地而来,志不在此,自是不满意,棍棒便要招呼上来。
桓清见此情形,拿了笛子吹一段短而急促的曲子,然后操起了赤羽刀挡在徐子优身前,厉声道:“徐公子和本县县令颇有些交情,你们休要乱来!不卖就是不卖,看你们敢!”
她知道未必吓得了他们,却不曾想,为首之人听了她的话反起了谋害之心。徐秀手无寸铁,她又是个半吊子,岂是他们的对手……
那人来势汹汹持刀便朝桓清砍来,她手握赤羽刀挡下攻势,将其大刀向左一劈,一脚将其踹退。
但她觉得先出手者理亏,万一事儿闹大了被官府知道,她的身份也是个麻烦,所以并不敢大动干戈。那人却是机灵,朝身侧的徐秀虚晃一刀,引她上钩,在桓清格挡之时,顺着下滑的刀势朝右一转,登时便在她的小腿划了一刀!
嘶,这熟悉的疼痛感……
桓清极为怕疼,但这种伤比起先前的断指之痛却不算什么了,她放声大笑:“哈哈,你们方才没听到笛声吗?那是我的暗号,你们真以为我们徐公子手握几十顷地却离城索居,身边会不安排护卫打手吗?你们有本事一个都别走!今天你们能有一个逃出竹林,我就不姓林!”
众人迟疑,却不敢轻信。
这时,徐秀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后面走上前来,手里举着一枚令牌,冷喝道:“彭渊彭将军的令牌你们可认得?我只是替他打杂罢了,并不介意你们继续闹下去,只是将来彭将军找你们麻烦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
为首之人看了令牌,又见他面容沉静,气度非凡,这才相信他们口中之言,丧丧而逃,那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彭将军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他们不会再来了吧?”桓清幽怨地看了眼徐秀,有令牌不早拿出来,非等她受伤?
她以为他们有意隐藏身份是有什么用意,所以方才没有点破,没想到徐秀却主动说了出来,她这刀算是白挨了!
“这种事让沈肜去解决就好。”说完催促她快些回屋上药。
刚刚褪下鞋袜,徐秀便取来了伤药。对于伤痛桓清习惯咬牙隐忍很少叫出声,但那扭曲的眉毛和额头的细汗却出卖了她,徐秀也只是冷冷嘲笑着。
虽然没指望他道谢,但也没想到他会摆出像欠了他一样的脸色。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桓清不是个脸皮厚的,不愿贴人冷脸,只敢在躺椅上小声嘀咕:怪不得名秀字子优,想必是十分优秀了,难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徐秀耳朵尖,听完眯起眼睛斜看着她:“若说优秀怎么比得上你,桓姑娘的身手在九流高手里应该是最优秀的吧,方才的气势真是如猛虎下山呢,早知该任姑娘发挥才是,掏什么令牌!”
呃,这徐秀看着一副清冷书生气派,没见他怎么吟诗作赋,倒是很会挖苦人……
正说着,却见万乔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两封信。也亏得她来得晚,没赶上方才的祸事。
“将军的回信,喏!清清,也给你写了信,还不快看!”
桓清腿上有伤,手里举着书信,躺着看了起来。此书介于行草之间,虽不规整,然振笔之久躬、风骨之根基,无不彰达,俊逸中透着豪放不羁,洋洋洒洒的,依旧很啰嗦,却无非总是关切。
沉默多时的徐子优抬头看了她一眼:“莫非是为情所伤?”
“狗屁!我父母早亡,后爹也不要我了,如今还被人冤枉叛国通敌,到处被通缉,此番逃来祁国,可是坐实了罪名,我再也回不去了!岂止情伤,简直是神伤,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排解,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说着说着又差点要不争气地掉泪。
徐秀又在猜她郁结在心的缘由,今日终于惹烦了她。
突然将自己深藏的心事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也许是这些朋友都太心善,令她放下了戒心。亦或者,她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那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徐秀先前只知道她从东翎而来,也听万乔提起过她身上的伤,但时至今日通过彭渊的来信才知道她提起的这些往事。他很高兴她愿意亲口告诉他,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像是不小……
也是,对于寻常世人尚且难以轻易接受,何况一个从小生活在山林从未经历多少是非的小姑娘。
“所以你不顾性命也要挡在我前面,就是纯粹找死?哼,我还以为有多英勇仗义呢!”他冷笑一声,对桓清的哭诉却并没有什么安慰。
万乔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小心地开口:“其实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这竹林清静,就咱们几个,没有人问你是谁,你想当谁便当谁。”
“嗯,谢谢你,你们没有怀疑我也没有另眼相看我真的很感激。其实我小时候很爱看书,道理也懂不少,但就因为看的道理太多,现在分不清哪个才是对的了,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应该一死以示清白,或者束手就擒?而不是不清不楚地逃来此地,一辈子背上通敌的罪名躲躲藏藏,都怪我没有勇气……”
徐子优闻言却只是摇头轻笑:“背叛?要说背叛,翎国的存在对于祁国本身就是背叛,如今翎国的疆土可是明家从祁国瓜分走的,何况你并没做错什么!说到底翎国也好祁国也罢都不过是人报团取暖的工具罢了,你忠于它是因为能够吃饱穿暖、安家立业,可它并没有庇护你,你受人诋毁诬陷,被驱赶追杀,逃离他乡也只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又有什么错?”
“可是人一生下来就已经有了立场,既然身在其中,便不可能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罪人逃犯。”
徐子优递了一杯温茶,低头望着她,声音终于带着些温和:“古往今来,一代复又一代,文字从无到有,涵义从浅到深,还不都是人在改变,如果说现在的人会错,那么从前的人自然也会错,又哪有什么天然的道理呢?没错,人一生下来便有了立场,你是一个女人,你是翎国人,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是个罪人……只是你想过吗,这些立场是谁赋予你的呢?”
桓清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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