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彭渊便早早去了隔壁客房探望,生怕她不辞而别,听见她惺忪答话,才放下心。而后,吩咐冯烈给她置办了两套衣裳,又去厨房让人准备了四五样粥饭配菜。
冯烈为她买的衣裳刚刚合身,石榴长裙衬得她的脸色也稍稍红润了些。几个人看宠物似的,盯着她吃完早饭,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种对于陌生人的殷勤程度很难不让她怀疑,这些人是真的打算将她喂饱饭,然后卖了她。
如她所料,不过一上午,彭渊便暴露了他的本意,吃了午饭就迫不及待带着她离开——当然这只是她做的最坏的打算而已。
其实她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像人贩子,人贩子哪有兴致去做捣毁黑店的事。
他像是知道她会骑马,也不介意她单独乘坐一匹,带着她一路往西行了少半个时辰,跌得她险些将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
马儿穿过沃野,抵达一片竹林,林深处建了座木屋,离地两三尺,绿意萦绕。
二人踏着木阶推门而入,却不见有人在。屋中陈设雅致,散发着淡淡兰香,再往里似乎还有两间隔帘卧房。
他拉起了对面圆窗的细帘,在垫子上坐下,双手置于琴上,抬眼问她:“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都好。”
“我以前对音律一窍不通,三年前才开始学,若是不好听可不许笑话!”
琴声渐渐响起,开头缓慢的几下弹拨,并无什么花哨的技法,朴素的琴音衬得竹林更加幽静。
桓清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若置身空谷,而后声音开始悠扬,指尖泛音空灵,颤音振动人心。她似乎很少听到这种雄浑有力的颤音,其中透着潇洒淋漓的气势。忽地琴音加快,似乱雨倾下,又似百鸟惊飞,山林俱在风雨中摇动。而后,曲终回旋,雨过天晴,山中复归平静。
“此曲名山雨,是徐秀所作,他应该待会儿就回来。我技艺不佳,未及他十之一二。”
“晚辈认为已经很好了,意境可达之处不一定要囿于技法。”
再次抬头间,桓清注意到了他身后墙上挂着的竹笛,怔住良久。而后走近细看,更觉似曾相识,她胸中起伏不定,复杂地看向彭渊:“彭前辈可曾去过翎国,去过西雀山?”
彭渊起身站到她面前,抿唇而笑:“原来你没忘。怎么几年未见,你这孩子就将自己弄成这样?”
桓清思绪飘飞,渐渐回忆起他初此造访西雀山的场景。
烟岭关与西雀山一南一北,同属两国接壤之地,只是西雀山还更加险峻些。
舅公在翎国曾位居三公,名声显赫,退职之后便隐居西雀山,鲜少与外人来往。母亲去世前留书将她托付给了舅公,自那以后,她便一直在西雀山住着,直到三年前回到了东翎的都城桐城,便卷入了是非,直至落得今日下场。
彭渊拜访之际她才十四岁,正与小师叔元横打赌射箭,谁输了就承包整个住处的院落打扫。洒扫一月可不是玩笑,二人均全力以赴,毫不相让。原本发挥很好的桓清雀跃不已,却被元横趁她不注意偷换了箭。桓清发现后,生气地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将其放倒在地,以艰难的姿势困住了他,逼他求饶认输。
“凌儿,松手!你舅公在后面看着呢,不得乱来!”元横不认错还将舅公抬了出来。
她不信,勒得更紧了。
元横脸憋得通红,苦笑道:“真的,你,你回头一看便知。”
她保持着姿势,艰难地回头,果真见舅公在身后的亭子里看着这边。舅公身旁的两个人却是她不曾见过的——山沟里来客人了。
一个头戴白纱檐帽遮住了容颜,另一个像是他的随从,山上很少来客人,可不能让她吓跑了。她赶忙松开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路小跑上去。
想起自己方才的粗鲁行径,在客人面前又脸红害羞起来,见他腰间别着把剑,便以为是江湖侠客,对着他行起了拱手礼。低眉间,望见桌子上放着根刚做好的竹笛,心中一时乐开了花。
不对,是舅公铁树开花,难得还能惦记给她做一根,她一脸兴奋地指着那笛子,感动道:“这是不是……”
话刚说了一半被她舅公打住:“不是。给这位远来的客人的!”
那客人推说自己不善音律,不愿夺人所好。
“她要也可以,把弓箭扔了,将那箭场以前的草木怎么铲的怎么给我种回去!”
桓清毫不犹豫地将笛子装在盒子里,朝客人那边推了推,笑道:“先生是客,舅公的一番心意,先生便不要推却了,而且不懂音律可以学,我教你!”
客人没有再推辞,随从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她。那帕子丝软质柔,一看就不便宜,她没接过,只用手背蹭了脸,靠近他:“我脸上很脏吗?”
她上前,他却退后了一步。
这是怕她调戏?桓清顿觉好笑,遂起了玩笑之意:“行走江湖,这般害羞怎么行,会叫人欺负的,不如我和你……”
元横上前捂着嘴将人拉了回来,赔礼道:“二位见笑了,这孩子从小没出过远门,说话没大没小,纯粹好奇,见谅!”
于是,她明白了此人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就算距离很近也从不会盯着他的脸瞧,毕竟那层薄纱也禁不住。
她用烤鱼款待贵客,作为交换也央求着他讲了一些江湖趣闻。那人讲了两个侠客仗义救人的故事,却转而说起了近百年有名的战役,谁家以少胜多,谁家屡出奇谋,说得绘声绘色,桓清也听得津津有味。当时,她不由得想,若是父亲在身边,一定也像现在这样,可以给她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们在山上待了半月,常与舅公谈天论道,桓清偶尔也爱插上一嘴,在前辈面前大言不惭,指点江山,长辈们倒也从不拦着她。
临别时,她起了个大早,赶去送行。
清晨刚下了一场雨,路上还有些湿滑。桓清虽有不舍,但并不想离别太过伤感,冲他们笑得灿烂,嘴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前辈你看,这雨赶在你们临行前收场,不知是无情还是有情。”
前辈呵呵一笑:“你觉得呢?”
她诗兴大发正愁人问,见他这般配合,便自然地模仿起脑海中诗人临别送友时的情形,口中吟道: “
别时云初霁,此后不相闻。
好雨识君意,从不阻离人。
戴履路迢迢,舟楫水粼粼。
海棠逢春月,请君回顾频!”
最后佯装深沉道:“山路泥泞,二位路上仔细些。”
舅公冷冷瞥了她一眼,彭渊带着面纱看不出神情,旁边的随从却已经扭过头去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年轻小姑娘怎么偏偏浑身透着酸腐的书生气,真真是好笑!
桓清害羞窘迫,追着他闹了一阵才算作罢。
那时候的彭渊为了掩饰身份,不仅戴着纱,还总是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像是个彬彬有礼的斯文人,所以桓清并未与现在的他联系起来,而当时的那个随从也并不像如今他身边的那两位。
她抽回神思,望了他一眼,那些往事一回想起来又仿佛就在昨日。
“您身边那个随从呢?”桓清因与那人年岁相仿,当时跟他聊得十分投趣。
“呃……他,自立门户去了,不用理他。”
“难怪前辈后来再没去过,原来你是祁国人。”
“你舅公年轻时应当也算是祁国人,后来虽在东翎从仕,但也并不至于因此斩断过往情谊。如今我也快成了糟老头子了,倒真想像他一样隐居山野了!”彭渊想起过往也感慨万千。
“如今我逃难来此,已无家可回,干脆也归隐山林算了,再有什么争斗也不关我的事……”桓清盯着自己包扎的左手,淡淡道。
“既如此你便待在这儿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正说着,门口却突然站了一个人,因为手里抱着被褥将光线挡了个严实,只约莫瞧得出是个高大的男子。
他将两床被子抱进里面卧房,出来后才对着彭渊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地方吗?我还住着,说送人就送人了?你让我住哪?”
说话的人看似二十来岁,面容清峻秀雅,微寒而明澈的长眸和挺俊的鼻梁让整个人显得淡薄而冷漠,给人以疏离感,配上那身青白长衫,就像是玉石成精。
桓清闻言有些尴尬地看向彭渊,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借法……
“呃,这是我的远方外甥,徐秀,字子优,”他又冲着徐秀道,“这地方不是我找人帮你建的吗?她喜欢怎么就不能住了,大不了在旁边再辟一间给你总行了吧?”彭渊道。
“随便吧。”虽然是很远的远房,但也不用这么不讲理吧,徐秀生着气,却仍旧去帮他们沏了一壶茶。
彭渊请她坐下,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胸中将一切规划好了,啜了一口茶缓缓道:“夜里僻静,我担心你会害怕,到时候让万乔和你一起住,我将竹林西边那几十顷地租给了当地的住户,到时候麻烦你帮忙交割收租,有什么不妥之处让子优帮着协调。”
桓清惊讶不已,难以置信道:“前辈你……你在说什么?我没做过这些,会给你添麻烦。何况你明明知道我是……”
“不怕,有万乔和子优在,尽管让他们帮你,做不好也没关系。还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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