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晴是成泰九年入的宫。
那年她将将十五岁,才刚过了笄礼,便被祖父送进了盛京。
婉晴出生在汀州府,祖父梁诵乃汀州太守。汀州位于汀江之上,婉晴幼时便在汀江边长大,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去江边,看江边桅杆林立,百舸争流,好不快意。
梁家在汀州乃大族,婉晴她娘不喜她抛头露面,满十岁后便常常将她拘在家。婉晴自小便是个听话的性子,她娘不让她出外,她便也不出。
那时她想着,等她嫁人了做主母了,大抵就能自由些。到得那时,她定要设个汀江宴,在春光明媚的早春,抑或是草木葱茏的夏日,让族里的孩子痛痛快快地在汀江边耍水,好生看看梁家世代守卫着的这一角蔚蓝天地。
十岁的小婉晴想得天真,根本不知晓,在往后的许多年,汀江那绵白的沙还有烈阳下溅起的那一片片浪花都成了她梦里可望而不可及的过往。
婉晴生得貌美,被选中做秀女时,人人都以为她是因着她那张脸,方才能入了贵人的眼。婉晴是在掉了一个孩子后,方才知晓,成泰帝之所以留她,不过是因着梁家人丁兴旺的子孙缘。
远的不说,便说婉晴的母亲皱氏,皱氏嫁入梁家不到八年便顺顺利利生了三子二女,且每个孩子皆十分康健,无一夭折。
汀州府的人都说梁家风水好,香火旺。
只可惜婉晴没能将梁家旺盛的香火缘带入盛京。
成泰十二年,她刚被诊出喜脉没多久便掉了胎,并落下了病根,再不能生儿育女。婉晴自此失了帝宠,才当了不到一年的宛婕妤便被降了位份,搬入冷宫旁的北苑,成了梁选侍。
婉晴也不觉多心伤,她入宫不过三年,却深切地见识到了这后宫的阴暗可怖。她的孩子若真的出生了,大抵也活不过成年,还不如从一开始便别来这世间,早早去投个好胎。
她只觉着有点儿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梁氏一族。
离开汀州前往盛京的前一夜,祖父曾满怀期盼地同她道,希望她早日生下皇嗣。成泰帝登基十年,膝下唯有大皇子一人。只要婉晴能生下皇嗣,那梁家停滞许久的官路便能再上一层楼。
只如今她被打发至北苑,这后半生大抵都要在这偏僻荒芜的宫殿里度过。祖父那殷切的期盼,也注定是一场空。
婉晴这一年也不过十八岁,可她仿佛已经能看到自个儿的将来,病死或者老死在这世间最尊贵也最荒芜的地方。
婉晴初来北苑时,也曾绝望过。
她绝望的不是宫人的苛待,她绝望的是她再也见不着汀江的那片白沙,还有住在汀江边的族人。
婉晴那会身边就只有一个伺候的宫女,名唤小汀。
小汀是婉晴起的名儿,听着并不文雅,可小汀却十分喜欢。只因婉晴曾经同她提过一个名唤汀州的城池,知晓那是个有白沙海浪的地方。
小汀五六岁便入宫做宫女,不曾见过白沙亦不曾见过江海,婉晴说的汀州委实是让她心向往之。因而对于小汀这名儿,她是真的喜欢。
小汀到了北苑,便勤勤恳恳地将这院里的杂草除了个一干二净,还孜孜不倦地给院中央一株半死不活的树浇肥。
成泰十三年的春天,这株半死不活的树竟然真的让小汀给救活了。三月一到,树上竟开满了一蓬蓬娇艳的杏花。
“主子,您快出来!院子里的树开花了!”
婉晴被小汀急匆匆地拉出了屋子,到了院子,满目春意盎然的芳菲色生生撞入眼帘。
婉晴微微一怔,去岁她住进北苑时,这里分明是个杂草丛生、死气沉沉的院子。
眼下不过半年过去,这院子便焕然一新。从前生满杂草的地方,如今长满了一丛丛一年蓬与过路黄,院子中央还立着一株开满嫩白杏花的杏树。
婉晴望着那株杏树,只见一束束春光从树缝里漏了下来,丝丝缕缕,如纱似雾,伴随在光纱里的还有幽然的沁人心脾的花香。
婉晴那颗沉寂了半年的心被这潋滟的春色悄然唤醒。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喜欢在春日里摘花酿酒的少女。十二岁那年,还偷偷在家里的树下埋下了一坛子酒,想着三朝回门时,要拉着阿弟阿妹将那坛酒从树下刨出来,痛快畅饮的。
婉晴眼眶有些热,她望着一脸期盼的小汀,笑道:“果真好看,你辛苦了。”
小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了几声。
婉晴挽起了袖摆,对小汀道:“你去里头搬一张椅子来,我们摘些杏花。”
二人费了半天的功夫,摘下了一大篓杏花。婉晴取下手腕里的一个玉镯,对小汀道:“你拿这个玉镯到御酒房换几坛子酒,咱们酿些杏花酒。”
小汀却迟迟不接那玉镯。
婉晴便将那玉镯强塞入小汀的手里,温柔道:“愣着作甚?你主子这样的玉镯还有五六个呢,你别替我心疼。难得我今儿起了酿酒的兴致,你莫要败了这兴致。”
小汀抬眸看着自家主子笑意盈然的脸,咬咬牙,接过那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道:“小福子还欠奴婢一个人情呢,奴婢这就去寻小福子替主子换酒,有他出面,大抵能换几坛子好酒!”
小汀说罢,便将那玉镯子揣怀里,匆匆去寻小福子。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其中一人便是小汀嘴里说的小福子。
小福子与小汀是同一批进宫的宫人,只不过二人的际遇却是天渊之别。小福子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公赵保英的眼,在赵保英身旁伺候了好几个年头了,这宫里谁不敬着他几分?
反倒是小汀跟着她,不仅没搏来一个好前程,还同她一起被贬到了北苑,再无出头之日。
宫里的人最是懂得看人下菜碟儿,她一个再不可能复宠的宫妃,在北苑的日子自是过得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她入宫时带了不少金银钱帛,去岁冬天怕是连箩最下等的碳都领不回来。
思及此,婉晴心下一叹,上前恭敬地冲小福子行了一礼,道:“有劳公公了。”
说着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着银稞子的香囊递与小福子。
小福子却不接,只笑眯眯道:“梁选侍客气了,给选侍送酒来不过是奴才分内事,当不得选侍的打赏。”
小福子话音刚落,小汀便急忙道:“对啊,主子,小福子同奴婢是旧识,也就帮奴婢搬了下酒坛子,主子不必打赏!”
婉晴自打搬来北苑后,吃穿用度样样都要花银子打点,如今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小汀仗着与小福子是旧识,便想替她省下这笔银子。
婉晴闻言便垂眸一笑,收回香囊,道:“既如此,若公公不嫌弃,等杏花酒酿好了,我便让小汀亲自送一坛到公公那。”
她用的是“我”,语气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小福子挑开眼缝,淡笑着瞧她一眼,应了声好。
-
婉晴在杏树下拢共埋了四坛杏花酒,成泰一十三年的除夕夜,她起了两坛,拿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后,便差小汀给小福子送去一坛。
成泰帝惯来喜爱与民同乐,这几年虽说身子大不如前,却仍旧令人大办宫宴,邀请群臣入宫庆贺。
小福子陀螺似地忙碌了一整晚,回到司礼监的住处时,方才知晓小汀给他送来了一坛子酒。
他揭开酒坛的木盖,轻轻嗅了口后,抱起酒坛子便出去,径直敲开了隔壁的屋子门,笑眯眯道:“霍公公,高公公,吃花酒喽。”
他与高进宝、霍珏今夜跟着赵保英一同侍奉成泰帝就宴,累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可今儿到底是除夕,总不能累狠了往榻上一躺便当过年了,于是便抱着酒来寻霍珏同高进宝。
霍珏淡淡扫了小福子怀里的酒坛一眼,道:“那是何酒?”
小福子献宝似地道:“杏花酒。”
霍珏微微一顿,道:“杏花酒?”
“正是。”小福子道:“霍公公可知去岁被贬到北苑的婉婕妤?诶,现在该唤梁选侍了,这便是那位梁选侍酿的酒。自打她去了北苑后,北苑那常年阴森无人气的地方倒是多了几分人气了,连那棵半死不活的树都活了过来。嘿,年初还开了花,被梁选侍拿来酿了花酒,我闻着这味儿还真不错哩。”
小福子说着,便兴冲冲地去取了酒杯,给高进宝同霍珏斟酒。
当初婉晴酿的杏花酒用的是御酒房的陈年老酿,这酒一下肚,高进宝便道:“酒香郁馥,花香绵长,就是差了点儿甜味儿。”
高进宝生了一脸凶相,却爱吃甜食,这宫里也就赵保英、小福子这些亲近的人方才知晓他这爱甜嘴的嗜好。
小福子给他满上酒,笑嘻嘻道:“再甜就腻了,我尝着倒是正正好。嘿,真想不到梁选侍还有这酿酒的手艺。”
霍珏垂眸望着手里那杯澄澈的酒,仰头一抿,冰凉的酒液缓缓滑过喉头,微微的甜。
男人定定望着窗外的雪,惯来冷淡的眉眼竟难得地起了些怔忪,半晌,几不可闻道:“的确是少了一点儿甜。”
小福子酒量浅,一坛子酒见底后,人已是半醉,嚷嚷着要在高进宝这睡,惹得高进宝恨不能往他头上来一锤子,叫他清醒清醒。
霍珏起身,披上件玄色大氅,温声道:“高公公让他睡我的屋子罢。”
高进宝眼底快速闪过一丝诧异,道:“你要出宫?”
霍珏颔首:“干爹许我今夜出宫,顺道告假一日。”
赵保英将霍珏认作义子后,便将宫外的一处宅院赠与了他。那宅院就在冷宫外头的德胜街,从冷宫附近的德胜门出去,拐几个街角便能到。
高进宝欲起身送他,却听霍珏道:“高公公留步,我自个儿出门便好。”
说罢,他便出了屋。
自从成泰七年那场雪灾后,盛京的冬日比之从前要冷上不少。一地莹白的雪光里,年轻的宦官孤身一人走在漫天飘舞的风雪里。
而远处暗沉沉的夜空,此时正“嘭”“嘭”地绽开一朵朵炫目的焰火。
去往冷宫的小道僻静无光,霍珏始终不曾抬眼,行至北苑时,也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小福子提及的那株起死回生的杏树。
杏树与桃树,是朱福大街最常见的树了。苏家药铺与杨记酒肆相邻的巷子里,便种着一株杏树。
霍珏离开朱福大街时,那株杏树正值花期,一蓬蓬娇艳艳的花隐在霜雪里。那个呵气成冰的清晨,他将耗了几个夜晚做好的喜鹊纸鸢挂在树上,在树下驻足望了许久。
想起了许许多多在朱福大街的往事,而这些如烟往事里,每一个场景都有着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他知晓他离开朱福大街时,那姑娘定要哭鼻子。霍珏从未见过比她眼窝子还要浅的人,原想着要静悄悄离去的,却又忍不住想给她留些什么。
他知晓那姑娘爱放纸鸢,便给她做了个纸鸢。
那时他想,若是有昭一日他大仇得报,若她未能得遇良人,那他便回来朱福大街,去酒肆问她一句——
阿黎,我如今能娶你了,你可还愿要我?
霍珏原以为那只喜鹊纸鸢会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青桐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