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名叫贺方若,受陈翦举荐,上任三年有余,乃是一条机灵听话的好走狗。
一行人还未踏进门槛,堂内先传出热络的招呼声:“端王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贺方若满面堆笑,迈着小碎步迎上来,“州府里有点闲杂事,我走不开身,那帮下人过去还算机灵,谁知这回如此不中用!只知道在城中渡口候着,没预备殿下有观赏风光的雅兴——不过您的随行侍从都已安顿在陈公特地嘱咐的私宅——殿下,下官御下无方,您不会见怪吧?”
没等他近身,宁轩樾“啪”地一展折扇,边摇边道:“贺大人勤政爱民,本王岂敢见怪。不过贺大人有一句话未免有失偏颇——本王此番有官职在身,什么叫‘观赏风光’?难道本王刚至扬州便按捺不住,急着拿朝廷的俸禄游山玩水?”
贺方若浑身一震,忙不迭把脑袋摇成了陀螺,“不不不,下官岂敢——下官绝非此意!是下官愚钝,殿下这是与民同乐……体察民情,体察民情,呵呵。”
宁轩樾不阴不阳地跟着他“呵”了两声,随手合拢扇面,慢条斯理地持扇敲着掌心,“既如此,我这巡查御史就来体察体察民情。”
贺方若干笑声顿时一收,还未答话,便见端王乜斜地睨了他一眼,口中道:“贺大人,那就先拿户籍册子来看看吧。”
贺大人有苦难言,唯有憋屈应声:“……是。”
下人迅速呈上册籍。宁轩樾以手支颐,一会儿便一目十行地翻过一页。贺方若站在他身后,看一眼页数,看一眼不动声色的端王,再看一眼端王身侧不露面目的亲卫,如此数番,什么也没揣摩出来,心里打了个突。
……之前没人跟他说端王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啊?
究竟是因他一句话恼羞成怒,还是先摆个谱好敲竹杠?
又是“窸窣”一页而过,贺方若抹了把脑门,将端王从心里“厚颜无耻的纨绔”那一栏里拖出来,狠狠塞进了“沽名钓誉的混帐”一栏。
他在心里左一笔右一笔编排得来劲,忽听宁轩樾冷不丁开口,“贺大人,本王有几处不太明白,还请赐教。”
贺方若忙收心谄笑道:“您说,您说。”
宁轩樾“哗啦啦”翻回数十页前,点点上面的数字,“景和四十四年,扬州有八十余万户,至次年顺安元年,七十七万,数目变动还算合情合理。”
他又翻过数页,边翻边评点道:“顺安二年冬,扬州户籍略有缩减——这两年间,虽有秦王叛乱、浑勒入侵,却都在北方,与扬州无关。不过期间谢氏徙族至北疆守边,姑且算这户数差错不大。
“然而此后先是数年记录缺失,再之后户籍数陡然锐减至三十万余,州府为维持税收连年加重税负,即便如此,仍难以与之相抵。如此看来,四境安定后,怎地扬州反倒大不如前了?”
户籍册已翻到最后一页,宁轩樾掀起眼皮,匀亭的五指轻压住纸面,“贺大人,解释解释?”
“这……”贺方若也是个人精,心念几转,旋即尴尬地干笑两声,“殿下您也知道,这些年着实算不上太平无事,您去瞧别的州县,流民四散,都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见宁轩樾脸色微沉,忙继续解释,“我三年前上任,再往前的记录这实在不可得。近年虽没大的变故,但南疆蛮子仍偶有流窜,海上流寇更是三不五时地骚扰,百姓搬迁、逃亡乃至不幸丧命,也是常有的事。”
他口若悬河,谢执垂眼旁听,心中不禁冷笑。
他不便开口,脑子却没闲着——南蛮、流寇作乱早已有之,被他父亲率军镇压后消停数载,奈何朝中不当回事,这才春风吹又生,零零星星地小撮出没,如此也没见百姓大量流亡。怎么数年一晃,人口锐减半数以上?
纯属放屁。
宁轩樾虽不清楚往年南疆与海防的情况,但揪根头发丝儿想想便知,数十万户百姓怎会大笔一挥就人间蒸发?
这是笔人情账、权势账,唯独不是一笔民生账。
他心里明镜似的,那贺刺史虽面上恭谨到可谓战战兢兢的地步,一双眼睛却一刻不落地窥伺着他的反应呢。
以桌案为中心,四周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似许久又似瞬息,宁轩樾蓦地舒展眉头,屈起手指混不吝地往簿子上一弹,笑道:“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贺方若脸色顿时一松,陪笑道:“岂敢岂敢。”
他见端王合上簿子抿了口茶,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便极有眼色地适时试探道:“殿下,您一路舟车劳顿,还恪尽职守来州府点卯,着实太操劳了。正好陈公听闻殿下光临扬州,在别院特设筵席,您若不嫌弃,不如乘下官的车马前去?”
他口中的陈公,正是当朝陈太后与武威公陈翦之父,陈衮。
陈衮已年过花甲,但提及这个名字,当朝仍旧无人不知。他是三朝老臣,从太子侍读做起,一手将景和、顺安两任天子扶持上位,顺带将女儿和孙女都塞进后宫。直到数年前陈翦足以接替其位,他才告老还乡,在江南颐养天年。
没想到他会亲自宴请。宁轩樾面上丝毫不显异样,只收敛起三分嬉笑神情,“那便劳烦贺大人了。”
车马早已备好。贺方若出身不显贵,能爬到扬州刺史的位置,足见做事的确妥贴。他见端王带了名不离身的亲卫,三下五除二换来更宽敞私密的车轿,让他们单乘一车,自己乘小轿在后面跟着。
外头都是贺方若的人,谢执不便与宁轩樾交谈,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间或掀起丝织帷帘看一眼窗外景色。
他面纱未摘,陷在车内的锦缎软垫里,背仍微微挺着,像是有什么撑着他不得松懈。从宁轩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伸出小指将车帘拨开一条缝隙,清瘦挺拔的侧影略倾向窗外,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这马车着实太过阔气,遍饰锦绣珠玉不说,光是够人躺卧的规格就少见。宁轩樾不悦地抿了抿唇,脚动将自己蹭到谢执身后,贴着他吹气道:“看得这么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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