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处，月亮在她身后，为她镀上冷冷一圈柔光。
江询昭跟上她脚步，沿路向前。
这条路比原本的山路陡峭很多，踩上去不是踏实厚重的质感，反而让她联想到磨砂玻璃，脆生的、易碎的。
没有一丝风，所有的脚步声都被吞噬，世界陷入纯粹的寂静。
继续往前，月光愈加惨白，道路也愈加狭窄。
一切都被蒙上黑白滤镜，无光之处，视线仅能捕获一片混沌的黑。
道路只能容纳一人前行时，薄青停住脚步。
“就是这里了。”
她转身，递给江询昭一条绳索，把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示意她系上另一端。
江询昭意会，熟练地绕手腕一圈，结实地绑住，又留了个活结。
绳索系好后，薄青向前一步，从江询昭身前挤过去，骤然踏空——
在手腕处沉沉的下坠感传来之前，江询昭先手掌一翻握住绳索，随后一跃而下。
她熟练地在空中展开精神力，听风声掠过耳畔。
同一天之内的第二次高空坠落，她已经不觉得紧张。
自下而上地望，江询昭得以看清那条路的全貌。
莹白色的、条带状的道路，自无尽的深渊处升起，不断变得细瘦，直到延伸至视野之外。
她们是在路尽头离开的。
更准确的说法是，被抛下的。
随着她的下坠，那条路的光芒开始变得黯淡、模糊，熟悉的夜空幕布归位，色彩重新漫上，林地间、草地里，传来低低的、细碎的虫鸣声。
江询昭和薄青降落在一片林间空地。
月光浅淡且明亮，安静地照耀着这里的一切。
空地的正中央，是一间白色的房子。
楼高大概有二层，尖顶，屋顶自交汇处一直落到地面，其上覆盖一层白色茅草。
房子之外，用栅栏围起一个简陋的庭院，栅栏也是纯白色，显出新漆的洁净色泽。
薄青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恍然的表情：“咦——是这里啊。我还是第一次到。”
她一边解手腕上的绳索，一边碎碎念：“你的精神力用得好克制，我还以为可以直接到灯塔呢。”
江询昭将绳索快速地解下，她揉一下手腕留下的痕迹，思索薄青的意思：“你是说，我下坠时使用的精神力，决定了我们会落在哪个世界？”
“没错，”薄青把绳索塞回兜里，“这次是S级精神力能抵达的空间，上次你到的温室，也是这样。”
“但我——”江询昭仔细回忆，“但我上次没有用精神力，我是绑钩索下去的。”
薄青惊讶地看她一眼：“那算你…运气好，很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精神力场就完成了碰撞。”
降落地离白房子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并肩走，没过脚踝的青草干燥而柔软，随着她们的脚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江询昭问薄青：“通往这里的道路，是唯一的吗？”
薄青脚步不停，语速很快地解释：“月光先于道路存在。不是月光填满道路，而是月光指引出一个区域，人们以此为参照，进行标注，这才找到路。能容纳和贮存月光的地方，就可以作为嵌套世界的结。所以是不是唯一，要看这个世界，是不是只链接了一个结。”
江询昭很快抓住重点：“简单来说，就是你也不清楚。”
薄青被噎了一下：“是的。不过我知道这个空间的生成年限，看它的建筑风格，应该是在910到930年之间建成的。”
江询昭回忆一遍凫山发展史：“那个时候，凫山还没有开发吧。”
“对，”薄青点头，“越早生成的空间，对进入者的精神力要求就越高，对进入者的影响也越大。你要注意哦。”
“那你呢？”江询昭问，“你要拉上我来，是因为你的精神力到不了这里。你的精神力等级是多少，会不会受这里的影响？”
短暂地两次相处，薄青都没有用到精神力，也没有展现出任何信息素。
薄青没回答。
直到两人走入庭院，走到白房子门前。
这时薄青才偏头，接起前面的问题：“你猜猜看？不管什么等级，我可以保证不给你添乱。”
“你不想说，我猜也没有用，况且我们能来，就总会有办法回去，”江询昭止住脚步，仰头看门，“还是先来看看这扇门怎么打开。”
大门上刻有繁复的纹样，看起来是不同植物的混杂，江询昭认不出名称。
门底端没有封闭完全，留了一条缝隙，有几株不起眼的爬藤植物，悄然从房中溢出。
细而韧的茎，携着扁扁的五角叶和蜷曲的藤蔓，蜿蜒地前行，最终隐没入草地中，消失不见。
薄青抬起手，掌心贴在刻有植物图腾的大门上，似是在感应什么。
江询昭站在一旁，静静看她。
贴了片刻，她收回手，遗憾地看着江询昭，摇摇头：“你来吧。”
“这个门有什么说法吗，”江询昭上前一步，学着她的样子把手贴上，“有精神力锁？”
“是老式锁，已经被锈蚀掉，所以很简单，你一推它就能打开，”薄青笑了，“我就是试试它有没有心跳。”
江询昭一顿，收回手，淡淡问：“那你听到它的心跳了吗。”
“没有，这是很内敛的一座房子。”
江询昭从来没想过一座房子能有心跳，当然它确实也没有。
但为什么要感应一座房子的心跳？
她这样想着，先取出匕首，弯腰将门口的植物齐齐斩断。随后双手抵门，向前一推——
大门沉重而缓慢地开启，湿沉霉味扑面而来。
白房子有两层的高度，实际只有一层。
月光只能照到中心大厅的一半，江询昭大致看过厅内的布局，左侧有小门，单独分割出一个房间；右侧空无一物。
地面上散落着打碎的、打翻的各种培养容器，泥土不均匀地铺在地上，极浅的一层。泥土之上，蔫蔫地卧着些植物，软塌塌地贴在地面上。
由于地上的泥土实在太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裸露在外的白色根系。
更深处，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江询昭打开照明灯。
大厅的最深处，有一尊塑像——确切来说，是被植被缠满的塑像。
它坐落于高台之上，勉强能看出是人的形状，细看面部，竟也能看出五官的分布。
“在不同的时期都一直在有人供奉啊，”薄青感叹，“还真是香火旺盛，也不知道这荒郊野岭，有谁在拜。”
“有人供奉吗？”江询昭重复，照明灯扫一遍空空的大厅，“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不到啊，真奇怪，”薄青盯着她看片刻，顿了顿，问，“那你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
江询昭试探着放出一点精神力。
起初没什么异状，直到精神力扩大到某处。
精神力图景中，骤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平面的、由噪点汇聚而成的方形。
和当初在明河制药时，看到的雪花屏是同样的。
紧接着，似乎什么开关被开启，更多的噪点方块开始涌现。
它们有的漂浮、有的缓慢扭动，有的死气沉沉趴在地上，形态各异。
“我看到一些…空缺，”江询昭说，“方形，黑底上有随机分布的白点，类似噪点。”
“噢。之前有人屏蔽过你的感知吗？”薄青以疑问的语气说，却没等她的回答，“…你可以理解为，一些已经逝去的、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精神力残留。它们的存在会影响人的状态，如果你能看到，这些存在更类似某种模糊的幻觉。”
江询昭追问：“逝去的什么？”
“一切，”薄青说，“包括记忆、情绪、生命在内的一切。它们一般不是被主动释放出，而是逃逸出来的。”
江询昭原本想继续问下去，一阵被注视的感觉忽然袭来。
她抬起头。
那尊覆满植物的塑像，不知何时动了起来，从目视前方，变为微微俯视！
由小叶子构成的、驳杂的眼睛，正定定地盯着她们。
整体的方向没有动，构成它身体的植物先流动起来，挥舞着藤蔓、摇摆着小叶和枝条，阴影随之夸张地膨大。
塑像似是被剥去外皮，直接显出血管和肉身——
江询昭这才意识到，并不是植物覆满了塑像，而是这个塑像，直接就是由植物构成的！
与此同时，跳动的噪点越来越多，带来的噪声也越来越杂乱。
它们密密麻麻地悬浮在江询昭的身侧，侵占她的感官，几乎要把她淹没。
狭窄的视野中，她看到那尊雕塑动起来。
它维持着勉强的人形，趔趄地扑向前，笨拙地、重重地抬起手，想要捉住她们。
江询昭被噪声扰得头晕，脑中回响着尖锐的啸鸣。
她躲避着它的袭击，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岔开。
她为什么看不到那些存在？
是谁干涉了她的感知？
在之前，这种程度的幻觉，她是可以看到的。其余的时候她都保持着清醒，唯一一次失去意识，是在647星任务完成之后，她昏迷许久，再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周衡。
可能是她吗？
一片模糊中，江询昭看到薄青站到角落，植物塑像并没有进攻薄青。
只是一味地追着她袭击。
她在踏过绿植，艰难地闪避，止不住地延续那些问题。
647星的经历，会不会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那些过去的记忆，忽然也变得模糊。
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一霎的晃神，那雕塑的脸已经到了近前，探出的藤蔓裹挟强精神力，气势汹汹向她袭来。
下一秒，一阵强烈的防御精神力，稳稳地抵挡在了她面前！
江询昭回神，条件反射地抽出匕首，注入精神力，向它的眼睛狠狠掷出。
匕首顺着它的面颊划过，齐齐地切断一束植物，留下平整的断面。
植物汁液的气味渗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精神力。
江询昭两手空空地开始想，她是如何学会使用匕首的？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在训练、切磋中度过，甚至睡梦里都在默念技法。
有一次，因为太困，她不小心被匕首划伤手指。周衡得知后，亲自为她包扎，勒令她三天不许练习，每天都要睡够十小时。
这些记忆，都是真实的。
也正是这些，塑造了今日的她。
江询昭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
明晰这点的瞬间，她理解了薄青所说的“留在过去”是什么意思。
抹消人的记忆，等于抹消其在此刻的存在。
被深深掩藏在过去的自我，便会不得已地现身，在早已消亡的昨日，质疑既已发生的未来。
这就可以解释帖子里陈述的、人们性情大变的原因。
精神力场导致记忆消退或紊乱，这种缺失，导致人们的处事方式，也回溯到过去的某个时刻，因此会发生改变。
视野逐渐被噪点填满，她只能通过一点风声，感知它的袭击。
江询昭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时机，来展开精神力反击。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叫。
那只小小的毛绒团子，扑棱着翅膀，在她眼前呈“Z”字形飞行。
它飞过的地方，噪点会短暂地消失。
这样，就免去了通过精神力对撞、拓开感官的步骤。
江询昭凝神，自噪点被划破的地方，骤然爆发出精神力。
在精神力的催动下，地上枯败的植物悉数扭动起来。
它们离开曾经紧密贴合的土地，以别扭的姿势直立起来，抖落黏腻的植物汁液。
满地半死不活的植被，这样一起，数量和阵势也十分可观。
塑像试图追赶江询昭，却被植物的藤蔓勾住。
错综复杂的植物团，无法离开地表藤蔓的束缚，也无法从塑像中脱离。
江询昭向后撤几步，离开噪点的包围，站到薄青旁边。
塑像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增大，更多的地方被藤蔓勾住，模模糊糊黏成一片。
爬藤植物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困住，它们开始闹腾地翻涌，试图离开这个庞大的共同体。
但它们缠绕得太紧密，无论怎样，都难以分开。
通过地上的藤蔓，江询昭的精神力，和植物塑像庞大的精神力，形成了束缚和对抗。
明显江询昭的精神力更胜一筹，此时正一点、一点地渗透入植物塑像。
小绒飞到薄青身边，绕着两人，快速地叽叽啾啾。
薄青长舒一口气：“好险。我是不是没有拖你后腿？”
“你…”
没等她开口，薄青就把话接过去：“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只有防御精神力，没有进攻精神力。”
说完她转身，向左边的小门去：“走吧，趁着时机宝贵，我们去探探那里。”
江询昭便不再问，向房间去。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
她们仔细搜寻过房间，唯一有用的，只有一本厚厚的值守日志。
值守日志始于940年、止于975年，她们逐页翻过去。
在不同的字迹中，她们拼凑出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更早、更早的时候，年轻的人们怀着各异的希望来到这里。有人希望能长期持有一份能果腹的工作，有人希望得到晋升，有人希望探索真理，有人则希望找到“灯塔”。
她们不知道“灯塔”是什么，不过可以确信的是，这里一直在进行着精神力相关的实验。
大概也有过成功的时刻——附近的居民会找到这里，虔诚地祈求神明的保佑，并把病人或孩子留在这里。
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则真的痊愈，欢天喜地回去，带家人一起来还愿。
再后来，由于某些没有言明的原因，人们渐渐离开，于是这里彻底被植物所占领。
塑像倒塌，植物却自发地仿照成塑像的形貌，继续存在、生长，直至今日。
值守日志越往后，字迹越凌乱难以辨认，到最后一页，只剩下几个大字，填满了两页纸——
“灯塔存在吗？”
后面就没有字了，江询昭继续翻过，从中翻出两张陈旧的纸张。
即使纸上的字迹已然爬满霉斑，江询昭依然可以辨认出其上的内容。
那是一份笔画对照表，其中的表达方式，和之前在温室桌上看到的刻印非常相像。
嵌套世界里的存在无法被带出，她取出留影仪，拍下照片。
直到确认房间中没有更多的线索，她和薄青才离开这里。
经过长久的僵持，由植物组成的雕塑已经彻底溃散，瘫软着、凌乱地散落一地。
踩着废墟，江询昭和薄青重新踏入月光之下。
明亮的光河席卷而过，带她们重新回到来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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