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珑走到他跟前,极其不明显地将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小厮,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目光里,没有其他师姐那种仿佛在评估货物的感觉,倒更像是在欣赏一件蒙尘的玉器被擦拭干净后,所绽放出的干净而清亮的光彩。
裴景珑抱着手臂,用一种打趣他的语气,懒洋洋地开口道:“怎么?这么快就又有人欺负你了?跑来找我这后台给你撑腰了?”
魏恒听着她这份带着几分亲近的调侃,心中一暖,连忙摇了摇头,脸上却是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不是!裴师姐,今日来寻你,是有一事相求。” 她顿了顿,用一种尽量显得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想向师姐借那本院规手册来瞧瞧,我才来不久,怕不懂规矩,总惹出些笑话,被管事的责罚......”
裴景珑闻言,眉毛微挑,对这个请求感到有些疑惑,但看着他那双清澈又认真的眼睛,终究也没多问,只是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道了句“等着”,便转身回了学堂。
片刻之后,她再次走了出来。手中除了那本厚厚的院规手册外,竟还提着一个用上好的湖蓝色锦缎做成的点心囊。
她将那本手册随手递给小风,又将那个沉甸甸的点心囊直接塞进了他怀里。
魏恒抱着那个还带着几分温热和甜香的点心囊愣住了,不解地抬头看她:“裴师姐,这是?”
裴景珑却不看他,用一种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的语气说道: “家里送进来的,都是些甜腻腻的糕点零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看你一个力者,瘦得跟根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吹跑了。拿去,多吃点,补补身体吧。”
魏恒抱着那袋沉甸甸的善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看着眼前这个嘴上说得不好听,行动上却充满了关怀的少年,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后花园里她那副令人心疼的模样。
她用一种试探又暗示的目光,轻声问道:“裴师姐……你……?”
裴景珑微微一怔,瞬间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她的脸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有些狼狈地别过头,飞快地嘟囔了一句: “……我没有再那样了。”
说完,为了掩饰自己的那份窘迫,她立刻转过身,不再看他,目光仿佛穿过了书院的层层殿宇和起伏的山峦,望向了那代表着权力与荣耀的京都的方向。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悠远,也无比炽热。
她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好胜和偏执做解释,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山风吹散:
“我有一个对手,她特别厉害,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我们之间有一个约定,等我们回到京都之后,会再比试一场。”
“不过……” 她的声音顿了顿,那份悠远瞬间被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所取代。
“不管她是谁的女儿,无论有多少宗师教她,我都不会输给她的。”
此刻她的双眼,如同在夕阳下燃烧的火焰。
魏恒呆呆地听着,心中是难以言说的,五味杂陈的滋味。
裴景珑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对他说这些有些莫名其妙,便又恢复了那副大姐大的派头,转回头对着还在发愣的小厮挥了挥手:
“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还是先好好多吃点东西,长长身体吧!”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转身向着紫微宫试炼场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只留下一个骄傲而挺拔的背影。
然而,她刚走了七八步,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夕阳的余晖恰好从她身后那棵古老的松树枝桠间穿过,为她那利落如同刀刻般的侧脸勾上了一层极其耀眼的轮廓。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山风恰好吹过,将她那束在脑后的长长马尾吹得向一旁高高扬起,如同不屈的一面紫色战旗。
她就那样站在晚霞与松影之间,遥遥地对着魏恒喊道: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魏恒连忙抱着怀里那袋沉甸甸的点心小跑几步,站定了,才用一种尽量显得平静的声音,清脆地答道:
“裴师姐,我叫小风,‘穿堂风’的那个‘风’!”
“小风?”裴景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是记下了。她不再多言,只是对着他极其潇洒地比了一个“了解了”的手势,便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恒独自一人抱着那袋还带着裴景珑指尖余温的点心,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那道紫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她只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低语着:
“裴师姐,我叫魏恒。
就是你说的那个,你见过最有天赋的、让你一直不服气的那个对手。
只不过……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
在这书院里,如果站在你面前的可以是魏恒,那该有多好啊。
......
魏恒快步回到了那间冰冷而嘈杂的杂役房,从怀里摸出那本厚重的院规手册,又从枕头下掏出了自己用一整天的饭食跟厨房伙夫换来的蜡烛。
她用自己的身子和那床破旧的薄被,在小小的床角勉强围出了一个极其狭窄的私密空间。点燃蜡烛,豆大的昏黄光晕瞬间照亮了她那双因兴奋与专注而显得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就着这微弱的光,一页一页地仔细地研读起来。
这本厚重的院规手册,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充满了冰冷与束缚的条条框框。可在魏恒的眼中,它却像是一幅巨大而精密的地图,描绘着无数宝藏。
手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戌时宵禁,各宫闭户”,可她翻到后面关于执事巡查的篇章,却发现,真正的巡夜教习,往往要到子时一刻才会进行第一轮的突击查房。这中间竟有足足一个多时辰的空档。
她又看到,手册上用最严厉的措辞,禁止三大学宫的学子无故互相穿行。可翻到杂役篇,上面却写着:“杂役小厮,当听候各宫差遣,勤于洒扫,不得有误。”
她又读到关于“山下采买”的规定,洋洋洒洒写了三页,从物品清单到银钱核算,严苛到了极致。可所有的规定,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人——外门刘执事。
严禁夹带……可查验之人,却只有那位刘执事一人。
那么,在采买的箩筐最底下,多出那么一两件不那么合规矩的笔墨、点心,或是几本书院禁读的话本,似乎……也并非难事?
一桩桩,一件件,在她的头脑中迅速地串联、组合,最终汇成了一张充满了无限商机的关系网络图。
蜡烛不知何时早已燃尽,魏恒缓缓合上那本厚重的手册,揉了揉因熬了大半夜而有些酸涩发红的眼睛。
天一亮,魏恒便开始了她边干活,边观察,边见机行事的计划。
她被分派去天市宫那边清扫一处连接着两座讲堂的露天回廊。她刚拿起扫帚,便看见不远处,靠近悬崖护栏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廊柱,左顾右盼,神情带着几分踌躇。
正是纪云姿。
只见她纤长的指尖正捏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纸条,似乎是想用灵力将其包裹,送出去,却又因为远处不时有巡查的教习经过,而迟迟不敢动手。
魏恒心中了然。她知道,纪云姿与柳若霆虽分属两宫,情谊却非同一般。她不再犹豫,拿着扫帚,不紧不慢又极其自然地扫到了纪云姿的身边。她没有抬头,只是在清扫纪云姿脚边的落叶时,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纪师姐,您这纸条,可是要去往紫微宫?方才我过来时,看见专管风纪的李教习正往紫微宫那边去了,怕是容易惊动了她。”
纪云姿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小厮竟会主动与她搭话,还说得如此一针见血。她微微一愣,清雅的脸上浮起一丝被人看穿心事的尴尬。
但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却言语机灵的小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她不再试图掩饰,反而将那纸条收回袖中,从随身的书袋里,取出另一卷用锦缎包裹的书册,递给他,同时在他耳边,用那如同清泉般的嗓音飞快地耳语了一句。
魏恒接过书册,恭敬地点了点头。
她瞅准一个教习换防的空档,抱着书册一路小跑直奔紫微宫。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正在一处偏僻试炼场边歇息的柳若霆,上前几步,用同样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柳师姐,纪师姐托我给您带个话。她说,上次您提到的那本关于风灵变奏的孤本心得,她寻着了。还有......”
说着,便将那本还带着纪云姿身上淡淡墨香的书册,塞到了柳若霆手里。
柳若霆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飞快地将书册收入怀中,然后才抬起眼,重新用那种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厮。
她从袖袋里极其随意地摸出一小块碎银丢在他脚边,用带着点恩赐意味的语调,哼道:
“算你有点眼力见儿!赏你的。下次再有纪师姐的消息,记得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魏恒心中暗笑,面上却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捡起那块碎银,对着柳若霆的背影响亮地应道:
“好嘞!谢谢柳师姐!我记下了!”
此后,她便成了几个学宫少年之间传递私密纸条或物品的地下交通员,虽然偶尔也会被抓包挨骂,但更多时候,却为她赢得了不少便利和零花钱。
她也在寻找机会雪中送炭。一日,那个性格冲动、常常因顶撞教习而被关禁闭的许妄,又一次因为和教习辩论了几句而被关进了禁闭室。
魏恒看准时机,用自己攒下的几文钱,偷偷从厨房相熟的厨子那里多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饭团,悄悄溜到禁闭室附近,将饭团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小风?”里面传来许妄虚弱又惊喜的声音。
“许师姐,快吃吧,热乎着呢!”魏恒压低声音说。
“小风......你真是个好人!”许妄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感激。第二天,她便托人给小风送来了一小袋铜钱和几块她家人送来的糕点。
当然,她也不放过信息灵通,满足窥探的机会。书院的考核排名总是牵动人心。那个无比用功,总是担心自己成绩的顾山奈,在一次考核后焦虑得吃不下饭。魏恒便在夜里溜进了负责登记成绩的教习房间,飞快地扫了一眼最上面的几张名次单。
第二天,她不经意地在顾山奈身边擦桌子时,低声说:“顾师姐,放心吧,你这次考得很好,我好像......好像看到你在前三名呢!” 顾山奈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拉住他,塞给他一小块亮闪闪的银角子:“真的?!小风!谢谢你!”
魏恒恭敬地道谢,心中却在暗笑:“排名第一页看遍了都没有柳若霆,大快人心!”
对于破军殿那群精力旺盛、崇尚武力的少男们,魏恒就要另辟蹊径了。她观察了几日,发现他们训练极其刻苦,常常受伤,且对那位铁血殿主又敬又怕。
于是,她便利用每周一次作为杂役下山采买的机会,偷偷用自己攒下的小费,去山下的小镇药铺里,根据她从小耳濡目染宫廷太医和药理知识,买一些对跌打损伤和恢复体力有奇效的草药膏。
然后,她会趁着那些少男训练结束,累得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时路过,将一小罐药膏掉落在某个看起来像是领头者的少男身边。
起初,那些少男还很警惕,但用了几次发现效果奇佳后,看向小风的眼神就变了。虽然他们依旧粗声大气,但很少再有人故意找她的麻烦。有时,甚至会在小风被其他学子欺负时,站出来不耐烦地吼一句:“喂!欺负一个小厮算什么本事!”虽然依旧不是什么好话,但对小风而言,已是难得的庇护。
她还发现,只要他能恰好提供一些关于殿主今日心情好坏的小道消息,就能换来那些男孩们不少的好脸色和零食分享。
最后,还要化身万能代购,广结善缘。
每周一次的出山采买,更是成了小风大展拳脚的好机会。她会提前收集好各位师姐学长的购物清单——山下镇子里最新款式的发簪、某家老字号的桂花糕、学院禁止但少年间十分风靡的画本......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合理的价格将东西采买回来,一一送到委托人手中。
“师姐!您要的连环画本!”
“师姐!您点名要的金陵轩桂花糕,还热乎着呢!”
“师姐!这可是我跑了好几家才找到的!跟您那支断掉的一模一样的毛笔!”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着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学子们,此刻终于愿意正眼看她,说着“下次还要麻烦你”时,魏恒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复杂的成就感。
当然,魏恒下山采买的,也不只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物件,有时,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故事。
这桩生意的开端,还是源于那位性子最是火爆,也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许妄师姐。
一日,她将小风堵在了一个无人的角落,眼中闪烁着一丝做贼心虚的光芒。她极其神秘地悄悄问他,能不能在山下,帮她寻觅一本传说中的奇书。
那便是在京城各大书坊都早已被朝廷明令查抄,私下里却手抄本满天飞的禁书——《风流大将军艳史》。
魏恒自然知道这本书。在宫里时,她还曾听说某位胆大包天的侍君偷偷在被窝里看这本秽书,被发现后,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她面上不动声色地应下了。待到下山采买之日,她将其他师姐托付的物件都办妥之后,便开始在望辰镇大大小小的书铺里,寻觅这本禁书的踪迹。
她找遍了镇上所有正经的书坊,掌柜的一听这书名,无不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说“没有没有”。直到她拐进一条最偏僻的窄巷,才发现一间连个招牌都没有的小书铺。
只见那铺子里的干瘦老店主,正捧着一本用最粗糙的麻纸抄写的书卷,看得是摇头晃脑,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一阵令人费解的“嘿嘿”笑声。
魏恒心中一动,凑上前去。那书页上,赫然正是“风流大将军”五个大字。
她立刻提出要买,可那店主却把书当宝贝似的死死抱在怀里,任凭魏恒如何软磨硬泡,都一口咬定“概不外售”。
眼看就要无功而返,魏恒急中生智。她从怀里摸出几枚攒了许久的铜钱,往那老店主面前一放,用一种带着几分市井无赖又不失真诚恳求的语气说道:
“姐,您看,书您不卖,我不强求。可让我……就坐您旁边,借您的光,看上一章,总行吧?这几文钱,就当是给您的茶水钱。”
那店主看着眼前的铜钱,又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在那个午后,魏恒坐在那间充满了墨香与灰尘的小书铺里,将那本《风流大将军艳史》的第一章,一字不落地,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回到书院,她立刻找到了早已等得望眼欲穿的许妄,将无处售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明。许妄闻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失望。
魏恒看着她那副模样,却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神秘一笑道:“许师姐,书是买不着,不过那书里的故事,小的都记在这儿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许妄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立刻拉住小风,又叫上了几个平日里关系最好也同样胆大包天的同伙,在天市宫一处最僻静的假山石洞里凑到了一起。
魏恒学着京都茶楼里最红的说书人的派头,将一块小石子在石桌上轻轻一拍,吊足了胃口,才压低声音,用一种充满了神秘与诱惑的口吻,缓缓开讲:
“说起这本书,它不讲兵法谋略,只讲那位风流不羁的开国将军,如何在南征北战的途中,一路征服了十数个不同风情、自愿或不自愿的美貌少男。其间情节香艳大胆,将那女男之间最原始的征服与被征服、追逐与臣服的游戏,写得淋漓尽致……各位师姐,可听好咯!”
此后,这“小厮说书”,便成了书院里一个不成文,却最受欢迎的秘密集会。
她每次下山,都雷打不动地去那老店主处蹭读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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