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鹊的喉咙干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的悸动感也没散去,钝钝地疼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
既云的心揪得更紧了,他没见昭鹊露出过这般脆弱无措的神情。像是被剥去了所有防备,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惧。
“没事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伸手想帮少年拂开额前的湿发,手到了半空却顿了一下,转而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噼啪作响的火焰映亮了他眼底的担忧:“梦着什么了?”
昭鹊没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火光,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既云也不再多问,就这么陪着他守着渐旺的火塘,心里盘算着明天找伊莫要些安神的草药来。这小崽子不但爱把事憋在心里,还有这么个容易做噩梦的毛病,再这样折腾下去,身子怕是要扛不住。
于是昭鹊就这样盯着火塘里的柴火发呆。过了好一会儿,眼前蒙的那层雾才慢慢地褪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汗湿的掌心,指甲掐出的红痕清晰可见。明明全身都已经脱了力,他却还是用力掐了一下,痛感顿时从虎口处开始蔓延,昭鹊终于有了一瞬真实感。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这些究竟是真是发生过的事,还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他心中诸多困惑无处求解,脑海里又还残留着那些模糊画面。归川水面上漂浮的尸体,洪水中挣扎着下沉的人影,还有那几乎要穿透耳膜的呼救声,明明在昭鹊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可他的耳边却仍在嗡嗡作响,就好像那声音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一般。
洞外的夜色渐渐沉了,石灶边的药罐早已不响,偶尔响起的几声交谈也低得像耳语,就连伤员们的呻吟都轻了许多,大约是也都睡去了。
昭鹊却依旧盯着自己因吃痛而轻微发抖的手出神。在他的印象里归川一直都是平静的,平静得让人忘了它其实只要稍稍发狠,就能轻易吞噬无数的生命。在如此天灾面前,再强悍的生灵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想到这儿,他心中陡然又生出了那个让自己多年来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人的性命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那些洪水中挣扎的身影,战场上倒下的战士,抑或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孤独离去的那些人们……生命总是这样轻易地消逝,像抓在手心里的沙子,无论握得多紧也留不住分毫。
今夜战场上刀剑相向时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小命交代了,没人敢多想。昭鹊那时也不过是片刻的出神,就差点被敌人一刀毙命。他当时被既云斥了一句不敢再走神,这会儿回想起来才忽觉脊背发凉——原来自己当时就处在那生死一线之上。
他自以为这么多年来从没忘记当初答应阿努的事,可差一点,他今晚也要变成一捧黄土,和让别人伤神的存在了。
思念及此,昭鹊忽的怔住,为何每逢心绪翻涌、或是身陷困厄之时,与阿努有关的事总会这般不由自主地浮上心来?
他说不清其中的缘由。或许是这世间待他温厚、能让他搁在心上牵挂的人本就寥寥,阿努是其一。偏偏那又是他第一次经历身边重要之人的死亡,除她以外,他似乎也无人可牵挂了。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分量太重,就容易钻牛角尖。于是岁月流转间,昭鹊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里愈陷愈深,日后只需稍微牵动,便能让人痛彻肺腑。
可为何人命就只能是这样脆弱的存在,而不能像那些亘古长存的草木顽石呢?既不必承受灾祸与战火带来的痛楚,也无需体会生离死别的苦楚。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逝者的音容笑貌却在故人们的记忆里久久无法消散。哪怕阿努确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可每每只要这么浮光掠影地一想,昭鹊便觉得自己又将那份无法言说的重新痛苦尝了一回。
火光在他眸中跳动,却没有聚焦。这世间自然万物皆能周而复始,为何唯独人命微浅,一旦熄灭就再难重燃?
那些逝去的人的意识如烟云消散,瞬息之间世事便与他们再无瓜葛。可活着的人却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背负着这样绵延不断的痛苦继续前行。
若是人命不像蒲苇一样只有一时坚韧,而是能如磐石般经久不朽,那……
这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这世上哪有绝对“长久”的存在呢。就算是石头也会在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中慢慢磨损消失,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可叹这其中的道理昭鹊明明都清楚,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困惑中沉陷。
火塘里的火苗渐渐矮下去,焰心缩成一小团暗红,连带着周遭的暖意都减了几分。昭鹊盯着那点残火出神,他这会儿心绪正混乱着,别的事什么都不想管。
然而一只手却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只手抓着几根干柴丢进了火堆,又用另一根稍粗的木棍轻轻拨弄了几下。
昭鹊蓦得愣了神,旋即心头一震突然想起来自己身边还坐了个人,猛地抬起了脑袋。
火塘的光恰好漫过既云的侧脸,将他垂着的睫毛映出浅淡的阴影。男人没有睡,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手肘搭在膝盖上,视线落在跳动的火苗上,仿佛也在发呆。
他既没有追问昭鹊那阵异样的缘由,也没有催促昭鹊快些入睡,而是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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