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桢从出租车里钻出来,一路蹦蹦跳跳的进了医院电梯。
他的心也跟着脚步一样蹦蹦跳跳,就是有点难以分辨是因为高兴,激动还是害怕。
他三天没到纪念医院来了。
这三天,他都在运筹帷幄,部署全局,一次都没有提程宥的名字,卫其宏好几次说要去医院看看,都被淡淡一句专心工作别的少提堵了回去。
卫其宏和安月见对望一眼,都想起前几天医院里的古怪气氛,都有点坐立不安,偷偷去问盛苒,后者只是一笑:先把案子结了,别的再说。
可是,可是……
安月见苦着脸想,案子结了我们就没调查官了啊,还有机会再说别的吗?
牙是昨天半夜被捕的,当时体温降得和冰箱里的冻鱼差不多了,很冷,很好收拾。不过警方不敢大意,这种边境来的悍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危险等级永远是第一位。
手铐脚镣电子锁都上了,绝对不给他留下哪怕0.001%的机会。
等差不多,天都亮了,高尚桢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八百年没穿过的警服,又品了下路过警察姐姐妹妹的惊艳目光,很有冲动要穿去给程宥显摆显摆,总算勉强保持了一点职业素养,挣扎着换上了牛仔裤夹克衫,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重新隐居的官服,砰的一声关上了衣柜的门,这才打车去了纪念医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的缘故,随着电梯数字越来越高,高尚桢觉得心跳一会慢一会快,脚也有点软。
怎么回事他想,昨晚抓牙的时候我可呼吸都没乱一下。不过也正常,我现在要处理的局面更难了,毕竟朗基努斯之枪可比蛇矛厉害多了。
滴——
4楼到了。
他手软脚软的出了电梯门,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太敢进去,又来回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闷着头开始朝走廊里冲,然后发现赵一居然不在。
这么回事?他有点生气,程宥就是好了些,也需要人啊,怎么会不在?谁说不需要……
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大步冲到405病房前,一把推开了门。
窗户敞开着,温暖的风从外面涌进来,卷起了白纱窗帘。
病床上整整齐齐,枕头床单一丝不苟,半点褶皱也没有。床边木柜一尘不染,同样空空如也。
因他睡了几日而微微塌陷的沙发垫已恢复到原来的平整度,仿佛那些夜晚从未存在过。
他木然的站在门口,慢慢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件没有灰尘,也同样没有温度的房间,想起了什么,僵直着背,转过身,抬起手,拉开了衣柜的门。
他带来的衣服还在柜子里,是那天他自己一件一件挂上去的。
他的手指从木制衣架上慢慢抚过,感受到木头的温润。
所以,最后,也只有我的衣服被留了下来,一件不少……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他转头望向窗外,眼眶难以抑制的酸了。
什么时候的事?当天晚上?昨天?还是今天早上?
即使你说No,为什么要……
“高尚桢?”
他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蓦然转身,看到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程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愣了三秒,突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程宥。
陪同参事官一起去往拍CT,完全沦为背景板的赵一:……
他已经完全看傻了眼。
天啊!他们是这种关系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去打了小报告!天啊!不要说明年,就是十年后,我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啊啊啊啊!
被他抱在怀里呼吸困难的程宥:……
唉,高尚桢。
好半天,高尚桢才松开手,拽住程宥的胳膊把他按坐在病床上,“去哪了?”他很生气,瞪着眼睛,声音很大,样子很凶,“吓死我你知道吗?”
程宥没说话,看了看门口发呆的赵一,后者如梦初醒,举起了CT照片,弱弱的开口,“参事官去照相……”
“给我看看。”高尚桢一把夺过CT袋,拿出片子,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就当赵一在想他会提出什么建议的时候,这家伙突然回过头看向他,凶了吧唧的问:“看不懂,医生说什么了?要紧吗?”
……看不懂你还能研究两分钟?
赵一想怼他两句,又碍着参事官在场,最终只能哼了一声,“你自己去问医生。”气势汹汹的出了病房,恶狠狠的带上了门。
高尚桢被巨大的关门声吓了一跳,恼怒的骂了一声,“这小子。”回头看到程宥正坐在病床上皱眉看他,一下子就泄了气,老老实实坐在他惯常做的椅子上,讪讪的把CT片递过去,“医生说什么?”
程宥接过,重新装入塑料袋,拉开抽屉放好,“只是照相,结论要下午才能出。”他注意到高尚桢紧张的眼神,进一步解释,“恢复的很好。没有明显出血,胸腔积液也基本吸收,除了贯穿部位外,其他肺部组织纹理清晰。”
多少懂点法医学但看不懂抽象CT片的高尚桢肃然起敬,“这你也懂?”
程宥点点头,“略懂一点。”
你这个略懂……
没错,真是略懂,能把老界从死亡线上硬抢回来的那个略懂。
高尚桢脑中的小剧场来不及表演,就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如果程宥的医学知识这样深,那么他对自己以后的身体情况再清楚不过。
诚如罗SIR那时的未尽之言。
——他永远不会再是爆炸之前的朗基努斯之枪。
他的心忽然就不再激动,甚至不再沉重,只无声的,慢慢的坠落进了虚空,半点分量也没有。
一夜的激动,喜悦,来时的忐忑,积攒的所有情绪与语言,这一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什么也不想说,只默默的坐在发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怔怔的坐着,眼睛盯着地面,一句话也不说。
程宥坐在床对面看着他。
说也奇怪,对人的心思他从来看不太懂,也不甚在意,然而这一瞬,他居然猜到了高尚桢在想,不,没有在想什么。
“你是担心我的生理机能受到影响吗?”
高尚桢盯着地面,没有说话。
要是受伤的是我就好了。他想,反正我也没关系,也不用徒手爬楼,就算体力差点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是你呢。
“确实不利。”程宥理智的分析,“右肺穿透,多肋骨骨折,即使愈合了我的肺活量也会永久下降,极限耐力与稳定呼吸都会受到影响。”
高尚桢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
“大概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吧。”程宥计算着,“具体情况要十个月以后才能确定,当然还要取决于其他因素……”
他本打算继续解释,忽然看到高尚桢的脊背在微微抽搐,就收口不说了,凝视着他轻颤的肩膀,半天才轻声安慰他,“你不要难过,这的确会造成一点小麻烦,但并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高尚桢没有抬头,只从喉咙呃了一声,带着气音。
程宥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他选择实话实说,并没预料到会让这个人这么难过,毕竟对他而言无法再达到极限确实有点遗憾,但真的不至于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一刻,仿佛有只手在他头顶轻轻摸了一下,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高尚桢那些晚上睡不着,都是因为这件事吗?
他俯下身,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轻轻搭上了高尚桢的肩,看到蜷在椅子上的人,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变得很紧张。
“高尚桢。”他微微吸口气,将紊乱的心跳强行拉回原位,“我不再是朗基努斯之枪了,不再需要在三分钟内攀上百米悬崖,也不需要挑战两千五百米的狙击距离,这些极限能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情报司的工作我并不喜欢,”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讲出了那深埋在心底,从来不觉得有朝一日可以跟人诉说的心声,“如果有机会辞掉的话……”下面的话他没有继续,毕竟对程宥来说,这种事就是想一想也是奢望。
高尚桢抬起头,眼底有些发红,“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干?”
“因为银脊。”程宥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告诉了他,“黑电任务令由情报司司长亲自签发,我不仅抗命,而且之后两项指令全部失败,而蛇矛的创建者阮烈又曾是我们的一份子,多种因素叠起来,不仅朗基努斯之枪建制被取消,我也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顿了顿,“按照军律,这种情况大概会被判十四年到十八年。”
什么……
高尚桢僵住了。
“这时候司长和军方达成了谅解协议。”他在回忆中补充下去,“我留在情报司,干满十五年,就算完成这份协议。”
高尚桢终于消化完毕这段话,第一反应就是勃然大怒,“凭什么判你十多年!这帮……”他张口就要骂,发现程宥正蹙眉看着他,想起他的军事背景,勉强把对军队的大不敬之词咽了回去。
“这就是你加入情报司的原因?”他闷闷的说,“怎么想都是他们要招你才使出的阴招。”
对阴不阴的程宥早就没想法了。
他只觉得苦恼。
“其实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他看看自己的手指,“要打很多报告,还要整天对着电脑。”
高尚桢瞪着他,想说什么,忽然笑了,“所以你去配了眼镜?”他想起这副天价镜片,“给报销吧?”
“对。”程宥看他恢复了精神,就要抽回手,却被他一把给攥住了,“继续说。”
程宥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可被握得太紧了,他暗自叹气。
——高尚桢还是这么喜欢他的肢体语言。
——不,这不是肢体语言……
三天没有高尚桢的独自冷静期,让程宥的大脑所有零部件彻底协调统一,不再各自为政了。
可是情况怎么好像更糟糕了,他那只手突然之间就烫了起来。
他只好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对话上,“我在情报司工作了三年,这时最高警署提出动议,要成立联合调查处,我就打报告提出了申请,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成功了。”
想起那段日子,他的眼神飘上了天花板。
高尚桢可太懂他的神情了,“你打了多少份报告?”
“二十八份。”程宥心情复杂,“三十六万九千八百二十二字,不包括标点符号。”
高尚桢很想表示同情,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到程宥的眼神不飘了,微微眯起看他。
“哈哈,我不是故意笑你,”尽管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高尚桢还是握紧他的手不放,“不过……哈,不过你的职位挺高的,对吧,我看中情司那边很重视你。”
程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职位是折过来的,”他尽量跟一个平民解释,“朗基努斯之枪的军阶体系比普通军队要高两级,我没有上军事法庭,所以军阶保留,换到了中情司,当时是中级参事。”说到这里他心情愈发复杂。
十七岁不到参军,二十二岁升任最强特种部队指挥官,二十三岁以中校军衔退役,结果在中情司(联合调查处也部分属于中情司)干了八年,才从中级升到高级……
每当意识到这个事实,程宥的心情就有点不好,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情报司度过一生,只是每每想起这种晋升速度,就觉得很碍眼。
——实在太不符合计算程式了。
高尚桢不再笑他,他带入自己想了一下,要是十年以后还没拿下西部刑事总部长一职……他呲了一声,“你为不喜欢中情司,是因为没有办法上战场?”
程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跟这个没有关系。我又不喜欢打仗。”
“中情司信息处的工作本身没有问题,要做分析各种信息,综合研判。”程宥并没有解释信息处是整个情报司的心脏部门,只说了一句,
“只是有时候,正确的分析也毫无用处。”
那些政治上的考量,那些利益之间的拉扯,甚至为了照顾某个国家,某个势力的面子问题……就能让他所有的工作都进了碎纸机。
向来以结果为导向的战场指挥官,理性程式的受训者,这是程宥所厌倦的。
看着那些解析出来的文件被一点点送进碎纸机,程宥觉得人生也成了点点白色的屑沫。
中央情报司,未来的首席参事官,所见皆政要。
这些都不重要。
他就是想做点事而已。
就在这时,传来联合调查处成立的消息。
于是有了那二十八份请调报告。
这就是程宥过去的故事。
那么,关于他的未来呢?
对于曾经最顶级的特种队员而言,肺活量下降,任务资格受限,会给他在情报司的未来带来怎样的黯淡影响,程宥当然很清楚。
他或许不太理解人心,但是主导环境研判的参事官,他太懂程序,哪怕是官方繁文缛节的,不可说的程序。
大概率会终止于高级参事官一级,以后也无法轻易调动夜枭19。
但是,他其实并不很沮丧。
他看了高尚桢,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
要是那个1.5秒他没有做决定,现在这个人就不会在这里。
很值。
当然情报司大概不会这么想。
突然之间,和高尚桢一样,他脑海里也有火花骤然一亮。
等等,如果情报司对此表示失望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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