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那片矿区了。
其实看不清,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到处都灰蒙蒙的。
被雪崩堵死的出口在二十几米外。最开始那几天,他们还能看到一点点光,后来,那点光又被风卷来的雪粉盖了起来。
矿洞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时胸腔里仿佛塞了大块的冰。
这里有点补给,但是并不是为十八个人准备的,连空气也不是。
同伴的情绪开始越来越烦躁。
终于,有个晚上,他们把一个人质拖了出去,后来的事,他也参与了。
那个人质很凄惨,但是牙记得,自己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
只有躁与饿。
完全不曾参与的,仅仅有老大自己,不过除了在某个晚上阻止了黑猴一次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他从暴力燃出的那一点热中清醒过来后,看到老大半仰在同样废弃已久的通信室里,面无表情。他突然觉得有点心虚,他向来很尊敬老大,虽然老大没了一条腿,但是十个自己也未必打得过他。
老大也和他们不一样。
他讪笑着,来到老大身边坐下,“想什么呢?”
老大指了指墙,那里有个老旧的仪表盘,指针停在了三十二的格子上,“我的编号。”
老大说。
他想了想,明白了,咽了口唾沫,“你以前的队伍?”
蛇矛所有成员都是军队出身,而且每个人都出类拔萃,然而老大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老大向他笑了一下,“知道为什么我们叫蛇矛吗?”
他茫然了一下,“又毒又利?”
老大哈哈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当然不是。”他笑容消失了,“为了和枪对立。”
他没有太明白,老大挥挥手,“想起些以前的事。”说着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们快来了。”
“他们?”
老大没有直接回答,摸了摸挂了雪尘的络腮胡,“等雪崩过去,你和高扈先出去,把宫达良和白行人也带上,别人就不用管了。”
他从老大脸上脸上看到一点厌弃。
他点名的这几个,包括自己在内,算是这几天比较克制的。
他再度讪讪。
原来老大都看在眼里。
那晚他睡在通信室里,迷迷糊糊中,看到老大抱着唯一一条腿,瞅了那个仪表盘一整晚。
虽然情况很糟糕,他依旧对老大充满信心,他能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带领他们冲出绝境。
然而这回,老大似乎不一样了。
他好像……彻底放弃了些什么似的。
从什么时候呢?
他想。
好像从阻止黑猴那一回开始……
但这都是过后他的想法了,当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所以他也不知道,老大主动拥抱了他自己的死亡。
一轮枪响过后,他们中的六个人就像割草一样倒下了。
然后又是第二轮。
……不,比割草还容易。
这些他过后才知道,那时他已按照老大的指示,带着老虎他们三个人从另一侧逃走。
白行人差点没逃出去,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枚子弹,本来应该打中他胸口,结果正好当时他踩上了雪,摔了个四脚朝天,那枚子弹就穿过了他的腿。
他们当时都以为他不行了,可也没想把他抛下,凭着一股气,拖着他楞下了斜坡,在一个小涧里缩了进去。
当时雪崩并没有全停,四周仍旧不断传来隆隆声。他们这几只蝼蚁将会被掩盖在数米深的大雪下,等春天来了,才露出被野兽啃噬过残缺不全的身体。
然而,在这场与命运残酷的博弈中,他们是胜家。
雪崩仍在持续,而掠过上方的雪流却绕过了他们脚下狭窄的小涧,在顶上凝出一层厚厚的雪壳。
在这个由偶然二字凿出的坑里,他们呼吸着彼此的气息,静默了整整两天。
敌人远比他们想得强悍,即使在这样的风与雪中,他们仍然听到数架直升机连续不断的轰鸣,远远近近的盘旋着。
而头上雪壳像一顶巨大的帽子,完美的盖住了他们这只几只蝼蚁。
最终,直升机调头离开。
一切重新静下来。
他们活着离开了恒南雪脊。
那时他想要不就洗手上岸吧,别干了,虽然家底没了,年轻力壮的他总不会饿死。
然而习惯了暴力的人,就像习惯自己的手和脚,一切自然而然,都是本能。
白行人好了一些,跟着宫达良越过了边界,前往隆南;几个月后捎来了消息,他们联络上几个部落,需要各种军需品。
……然后一切就这么又开始了。
不过就剩他和老虎两个人,他们也不敢再呆在黑夏川。
那两轮枪响,让他们在梦里都打哆嗦。
他们去了蜂罕,拉上几个人,又重新干上了老本行——也不能这么说,和从前比起来,他们如今这些生意,都是小打小闹。
蜂罕的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滑走了,他们也渐渐清楚了,叩下那两轮扳机的是谁。
那支枪。
老大曾属于的那支枪。
有时他和老虎喝酒,喝高了就叹气,哎,要不去银脊多好啊,直接踩套里去了,咱们这么多厉害的伙计,一下子全完了。
他们恨这个设套的,也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
说是设套吧,那天晚上连干掉我们两个兄弟的人,厉害是厉害,可也死了。
被老大一枪干掉。
这个厉害的人是谁?
他到死也要护着的,是什么?真是钻石?
他和老虎一边喝酒,一边品着旧日,喝完了笑,笑完又沉默。
可惜联络他们的那个赌场内应死了,也只好这么一辈子蹊跷下去。
在蜂罕,他渐渐成了一帮人的老大。
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不错,痛快,自由,生的自由,死也能痛快。
渐渐的,从前的日子都有点记不清了。
包括那个雪夜里他们如何潜入毫无察觉的地下赌场,那些人怎样枪和炸弹声中血肉模糊;包括大雪封住了矿区的那日与绝望的六天,那些挣扎与绝望的呐喊。
他都记不住了。
只有老大,还有两轮整齐的枪声,能让他在梦里依旧大汗淋漓。
然而,就在逃出升天的八年后,老虎突然找到他,说当年的事有点不对劲,他要去一趟何轻。
他半信半疑,问老虎哪来的消息。
老虎没有马上回答,只说自己要去看一看,要是得了确信就告诉他。
他就这样走了,回来时只剩下脖子上的一小片刺青。
他的手指在这片刺青上轻轻抚摸,很韧,好像还带有人的温度,这是他在那个雪盖下,曾感受到的热源。
第三天,他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外。
他叫高齐,是老虎的弟弟。
老虎很少提自己家里人,他也是就看过那么一两眼照片,不知他弟弟居然到了蜂罕。
这个瘦弱的,戴着厚重眼镜框的年轻人告诉他,老虎其实这些年一直没有放下银脊的事,前段时间听到了黑夏川有人放出风声,在找赌场老板周乐天丢失的手表,就觉得不对劲,让他查一下怎么回事。
“我搜了下,发现挂在网上卖,然后跟我哥说了,后来他说去看看卖家是谁,我说还说当年要找的东西也可能在同一个人手里。”高齐眼睛红红的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
有人设下圈套,要套他们这几只当年的漏网之鱼。
他攥着那块人皮,想了一夜,想起连军火库也敢劫的蛇矛,想起那个静雪飘飞的夜,他们从洞开的通风井进入无懈可击的地下赌场,想起了矿区里那似人似兽的六天,还有看着仪表盘,度过他人生最后一晚的老大。
然而他想起最多的,还是雪盖下他们背靠着背,寒蝉一般听着头上直升机盘旋不去时,周围的那一点热度。
干了。
他想。
老子不逃了。
他想,决心将那两轮枪声葬在心底最深处。
他去了隆南,找到了如今的下线,昔日的伙伴。
当年给我们设套的荷官可能没死,他告诉他们,现在红驼。
这些年纷飞的战火,让宫达良更添几分悍勇,然而白行人却没了胆气,有点犹豫,然而接下来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当年的东西只可能比钻石更值钱。
牙轻描淡写的说,然后看到白行人手指动了一下。
后来他知道,白行人得了脑肿瘤,位置很不好,切不切都得死。但是据说某个国家的医院可以做部分脑移植,但是费用……
听你的,搏一把。白行人掐灭了烟。万一又是套呢?我先去看看,你们再去。
他苦笑了一下,是套也不怕,反正早早晚晚,几个月而已。
白行人就这样去了。
然后就失去了消息。
他本来想早些去,但是高齐,老虎的弟弟,这个出乎意料厉害的黑客劝住了他。
——牙哥,我们尽量小心点。
他指着网上的一堆报道,红驼有个很厉害的警察。
他随便扫了一眼,看到报纸上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眉目深邃,警服笔挺得像刻刀,帽徽和肩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也就在红驼称称王,那个小地方,他不屑的想,换成蜂罕或是黑夏川,早沉湖底去了。
想是这样想,不过他来到红驼城的最开始那段日子,行事谨慎而低调。高齐出面,租了一间公寓,没人对这个瘦肉的双腿残疾的年轻人有所疑问。
这时他听说了废弃炼油厂发现废尸的消息,心里一阵激灵。
尽管红驼警方很厉害,但这个地方毕竟靠近沙漠,经济不太好,所以桃花源肯定算不上,平时死个把人也不稀奇。
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那个人是白行人,晚来几天的宫达良一直就没联系上他,现在连宫达良也不见了。
自从从银脊逃出生天,牙就开始信命了,这回他觉得,属于他们的命到了。
他在等待属于自己的命,没想率先到来的,是网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个压根没人的小网站,高齐收到了网站链接,点进去,悬浮在首页的,是一个罗马数字。
——VI,属于宫达良的刺青。
里面的链接大多数是灰色,只有一个亮着。
点进去,是一个白色的墓碑。
上面整整齐齐刻下的,是代表蛇矛成员的罗马数字。
除了他的数字III,其他的都被黑框圈起。
最下一排,只有五个字。
立碑者索骁。
高齐的手指一下子就僵了。
索骁是谁。他回头问牙,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一瞬惊讶,很快就变成不屑。
好像是当年一个学生,牙盯着那个名字冷笑。
报复?
难道我会怕你。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个年轻人,脸早已记不清楚,只有他的哭嚎惨叫还有点印象。
然而这样的嚎叫他已听得太多。
你肯露脸就好。
他冷冷的想。
我叫牙,就是老天爷来了,我也得咬下块肉去。
他知道白行人有个战友住在附近一个小城市,趁这个卡车司机回城时候抓住了他,从他嘴里知道警方来查过,而那具炼油厂的尸体,果然就是白行人。
这时高齐也在网络上扒出了些新东西。技术一流的他虽无法黑进警方系统,却从防火墙陈旧的法务系统里,查到了一件给刑事组的公文。公文里是警方要找的人。那个曾出现在宫达良死亡现场的人。
——林律奚。
当牙看到那张俊美的脸时,微微一愕,是那时黑猴要……他还没有深想下去,高齐马上又告诉他,这个人似乎遇到袭击,现在住在纪念医院VIP单间。
当年的两个人质,在同一时间来到红驼,他不相信二者没有联系。
找到这个人,也一定能找到复仇的索骁。
尽管有警察轮值保护,他还是决定潜入医院去抓林律奚。
反正是一帮小地方的喽啰。
他这么想,结果没想到在进入病房的前一刻,撞上了那个新闻里见过的年轻警官。
论身手,一个地方警察自然不比他这种永远在枪林弹雨中求生的老兵,然而对方反应奇快,不仅电光石火间就判断出他假冒医生,而且几秒钟内迅速拔枪警示,他不得不自医院二楼一跃而下。
有两下子。
他想,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官方从来不是他的目标。
除了……
他的耳旁仿佛又响起了那两轮枪声,战栗再次灵魂深处泛起。
他抖了抖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抖掉这些颤栗。
“接着监视林律奚,看他去哪里。”
原来他去了莞荟苑。
这种高级的地方安保自然很强,但是对常年在蜂罕这种地方绞杀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何况他们还这边有个很牛的黑客。
高齐黑进了这家高档疗养院的系统,确定林律奚就住在四楼。
牙思考了一下,他很想抓住索骁,但当年的枪声让他心有余悸。
要是又一个圈套……
他想着,决定派手下马仔探探路。
做老大这些年,他并不把他们的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或者说,一样轻。
所以当年的老大,为什么要选择去死呢?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也想到了老大的腿。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播放器里传来电梯的长嘀。
他思绪就此被切断。
四楼到了,他想,抓住林律奚,就可以……
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几声枪响骤然响起,此后所有声音都被掐停,他心头一紧,正在想坏了,是不是把林律奚打死了,那索骁……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是程宥,接防爆小组。”
他开始还没搞明白,低下头,看到骇然失色的高齐,突然明白过来。
进入四楼后仅仅半分钟,他的手下四人全灭。
这是什么人……
恐惧从脊髓一点点攀升,渐渐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突然关掉播放器,连传来的一点余音,此时也成了威胁。
这是什么人……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八年前躲过的命运,今日又来敲门。
三分钟以后,他已推着高齐的轮椅,离开了租来的公寓。
早在到达红驼第一天,高齐就用他人身份租下另一间公寓,只有他和牙两个人知道,在这间公寓住了几天后,高齐犹犹豫豫的提议,要不然还是回蜂罕吧。
——不。
牙拒绝了。
——我要在这里了解索骁,你留下,直到这件事办完。
他并没有威胁,但看到高齐哆嗦了一下,马上点头。
说不的时候,牙的心情很平静。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他着迷的想,那就来吧。
就像老大走出矿洞时,看了看血红的夕阳。
真好啊,他那时这样说。
黑夏川与红驼,一个南端一个西端,永远的风雪和永远的太阳。
真好啊。
还有那个东西。牙想,那到底是什么?
还有,荷官真的还活着么?
新的公寓很小,于是这些问题都变得近在咫尺。
他决定再试一次,自己再试一次。
他挑了个晚上,借助高齐的帮助,在安防系统例行重启的间隙,孤身闯入莞荟苑,
所有的警察保安都被隔绝在各自的区域,他一层层走上楼梯,像踏上空无一人的山。
然后三楼中庭,一发子弹凌空而至。
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翻去,撞上栏杆后,坠入一楼。
二十分钟,他撬开了一个小诊所,绞开安全锁,找出各种止血带和抗生素,对着镜子,开始修补自己的肩。
镜子里的那张脸,依旧和八年前一样,冷酷而彪悍,只有鬓角被矿区里粉尘染上了灰。
——狙击子弹来自对面的信号塔。
第二天,在莞荟苑埋下耳朵的高齐将警方结论告诉他。
狙击手。
牙冷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那个不堪一击的小个子,居然会成为狙击手,用复仇的子弹,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
他肩膀的伤不太重,但是以这样的状况对付索骁,尤其在警方全城搜捕的情况下,还是让他感觉到压力。
——继续监听,直到有索骁的动静。
他告诉高齐。
然后让人吃惊的,在驻守莞荟苑的刑事组员和警局的通话中,他意识到荷官居然真的活着。
老虎果然知道。
他握着那块刺青人皮,这样想。
不过老虎是怎么知道的?
这又是一个新问题。
牙摇摇头,他觉得有点困惑,但是也很高兴。
他的命运从八年前,在进入银脊的那一刻已完全调转了个方向,可他根本不知道,谁推了那一把。
就好像一只小船,在海上漂啊漂,然后终于有一天,前方出现了一点亮。
至于那是灯塔,还是魔鬼的眼睛,谁在乎呢?
他知道了荷官约了高尚桢,在街角咖啡馆。
他也很有兴趣去见见这位荷官先生,这位他认识八年,从未曾会面的,不算熟人的熟人,但是时间太急,他迟了一点,到达时只听到枪响。
索骁。
那一刻他忘记了荷官,忘记了他想知道的谜底,忘记了八年前让他们几乎全军覆灭的珍贵标的。
他只听到枪声。
索骁。
他追寻那枪声而去,在狭窄的小径中,与迎面而来的刑警狭路相逢。
那个警察喉咙里喷出的血让他冷静下来,也带了一点小麻烦,掉头回去的路上,他不得不把外套反穿,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等回到公寓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刚才小巷里的一幕了。
他想,索骁。
荷官一定已经死在枪下,那么说,我就是最后一个目标。
他一定很想杀掉我,就像我很想杀掉他一样。
我或许可以拿自己当鱼饵,把他诱出来。
幸运的是,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个警察在莞荟苑接电话时鬼鬼祟祟的提到了度安源。他还算谨慎,并没有在电话里说太多,但是能听出来似乎这位荷官先生在死亡之前留下了某样东西,就在他所居住的栀子花街。
重播这段对话的牙,对警方的反应有点佩服,他想起了新闻报道里的那个年轻警官,也想起了他疾风骤雨般的追捕,不免觉得棘手,而电话里提到的“情报司”三字更令他心生警惕。
——肯定是冲多年前的那个东西来的。
——原来是情报司丢的,那个干掉我们两个伙计的是情报司的特工。
——东西我们没拿,那拿走的必然是荷官了。
牙很好奇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多年后依然能溅起这样悠长的涟漪。
不过他更多的是兴奋。
“趁这两天雇个谨慎的人,要高手。”他对高齐吩咐,“个子身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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