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宫内。
万璲正躺在榻上敞着上衣任太医替他施针。一针扎下,他立时便皱起眉,把头歪到一边,咬紧了牙才没泻出声音。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劲,万璲只见自己胸口扎着的针正起起伏伏着,便又把头偏了过去。这下是彻底地不敢看了。
自他出生起,他的病便一直是由钱学正负责的。
从最初的蓄髯青年到现在花发老人,钱学正对万璲的性子已然了如指掌,且绝不亚于蒋德才分毫。
对待像万璲这样的,哄着来是最没用的办法,必须得“快准狠”,早早地出手,再让他一股脑儿地哭完。不过往往几针下去,他就已经没力气再哭了。
“别动,最后一针。”钱学正下手向来极准,捏着细针便对着穴位猛扎进去,恰巧另之其没入肉里半寸,他松了手,嘱咐道,“等一炷香后老臣再过来。这会子得去给你重新配服药。”
“这是好还是不好?”
“算是好的。想来应是皇上近来心情不错,这心脉淤堵的症状也比往常好些了。”
“那就有劳了。”要不是自己的命在钱学正手里,万璲也不会同一个人这般客气。
但显然现在需要客气相待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故意的。”齐盼在凳子上坐下,抱臂要同万璲清算起来。
“只是稍费心思。”万璲替自己辩道。
“我哪用得着你这么费心思,又是偷听,又是霸王硬上弓,一点都不讲理。”
“但你还是答应了。”万璲只认结果,“不过,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刚才我说了不能,你就不再和我争了?这可不像你。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齐盼听言愣住。万璲说得的确也在理,可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兴许是因为当时齐峋也在场?可她在齐峋走后确实也没再想拒绝过。
她有些语塞:“我只是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这些心思。”
“觉得我耽误国事了?”
“是。”
万璲想笑,怎奈一笑,那胸口便似被什么压着般,不疼,但酸麻。
“我人笨,国事那么大,我这点心思哪里够。就说你哥哥写的那个有关六部分办的折子,到时怎么用人又是个问题。谁是谁一边的,谁和谁又是一派的,要想调好烦得很。”
“难道对付我,你的那点心思就够了?说得像我有多好对付似的。”齐盼不悦,但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郑尤雁说的话,她将凳子拖近,低声道,“你先别怪我多嘴。”
万璲没料到齐盼能如此贸贸然地靠近,而他自己正敞着衣袍,好不体面。可钱学正方才几经嘱咐过叫他不可动弹,他便只好自欺欺人地拿手背盖上自己的眼睛,别扭说:“你先别离我这么近。”
万璲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齐盼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处正袒露着的地方。她清了清嗓子,迫使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在该落的地方,比如脸上。但眼前之人的脸已经被他的手遮去了大半。齐盼没地方可看,眼神便又不受控地重新看回那处,好在才一瞄到,她就反应了过来,立时转过了身,道:“那我问了?”
“你说。”
齐盼不好将郑尤雁供出,于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我是相信你才告诉你这些的。”
相信他?万璲悄悄移开手,目之所及,眯眼细瞧,原是一对彩蝶在她脑后垂着。
“你说。”
“我们那儿有场考试,叫高考。历史考试的时候,我考到了你。”
“考到了我?”
“题目问的是,废除殉葬令的人是谁,你猜我写的是谁?”齐盼问着问着,却又将头朝后偏了过去。这是她习惯使然,但一看到万璲的模样,她又立时转回了头,“我写了你。”
那彩蝶晃得厉害,奈何眼下万璲无力令它们稳住,只好由着它们在自己眼里乱窜了。
“那你定是写错了。”
“是啊,所以最后一道十五分的题,我就只拿了五分。”当着万璲的面将这事说开了,齐盼没来由地觉得心上一轻,“都怪你。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你,死活都想不起你......”想到万璲才因为自己提到万琏而动气,齐盼也就不说了,“反正后来,我也就只能和我喜欢的专业说再见了。”
“‘专业’,是什么?”万璲好奇。
“专业......就是需要你一门心思去攻克的学问。”说起这个齐盼来了兴致,“我学的是雕塑。但比起这个,我更会画画。”
“那你会画什么?”万璲能觉出,当齐盼谈起这个时和往常的样子截然不同。寻常她都是竭力在躲着、藏着,但现在她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开了,让你好看清其间所有的东西。
“我会画得多了去了。”但说起来,她来这的半个多月里确实没有动过笔,只怕来日要用事得手生了,“而且我还专门研究过你们这时候的画。用笔、色调这些都和其他时候的不一样,讲究的是写意的同时也要写实,绿山就用浅青色,碧水往往是铺几道湖蓝,神形兼备,形在魂也在。说起来,还得多亏了思过斋里的那几册书让我大概猜出了我这是来了哪里。”她丝毫不觉自己又将话扯远了,“我猜原来的齐盼肯定也喜欢作画,不然也不会藏下那许多书。要是能见到她,我肯定要和她好好地讨教一番。不过.....那天你是不是又把人吓着了,这才让她撞了柱子?”
“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是咪咪。”既说起那日,万璲也不住回想起来,“原先她只是木愣愣地站着,但听到咪咪一叫,她就.....”
“也是个可怜人了。”齐盼叹了口气。但出于不可言说的直觉,她一点都不觉得原主是像自己一样看到了咪咪害怕,也不觉得她的疯病就是真的疯了。毕竟她今天独自一人应对齐峋时,她也险些觉得自己要疯了。那齐峋可谓是淡漠之至,眼睛看眼睛的,嘴巴说嘴巴的,话里好听,但那眼里就有如见不到底的深潭,令人望不到,更是不敢望。但她却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的,于是问道:“齐少卿叫什么名字?”
“齐峋。你父亲叫齐修远。别再忘了。但至于你母亲姐姐,我也不知道。”
齐盼点点头,表示记下。终于,她想起了自己最初要问的问题:“万璲,你是想废了殉葬令的,对吗?”似乎问得生硬了些,但问出了就好。反正他们眼下已经是知根知底的关系了。
“郑尤雁连这都跟你说了?”
“其实你一点都不笨不是吗?你只是累。”
万璲道:“我这是蠢,以为能有这份心,母后就能对我另眼相待了。结果事没做成,还没护住景然。就这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家因少了皇后一再失势。没过多久,她也走了。不过好在她走前还陪我过了一个生辰,也不算有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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