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慈提着钓上来的大鱼,稳步走上桥头,江风拂过,吹动她宽大的袍袖,月光是青灰的,像陈年的宣纸浸了水,洇在桥石上。
她边走边道,语气寻常:“王知县是何时到的府城?”
“今日午时,”王孝庵回身看向她,语气颇有些感慨,“许久不来吉安来,这次来,把从白鹭洲到永叔牌坊的那几条街都走了走,真是变化不小。”
李见慈微微一笑,“王知县好雅兴。”
“只是松松筋骨罢了,”王孝庵笑了,“人到三十,就要养生了,《素问》里说‘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就是这个意思。”
李见慈微微颔首,“王兄学问广博,日后,我可要多请教了。”
“李知县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年轻气盛,还用不上这些。”
说着,他扫过她手里提着的还在微微扭动的银鳞,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久闻浙东舟山有二寨,岛上军户熟海况、善操舟,李知县也是个中高手?”
李见慈怔了一下,将提着的鱼换到另一只手。
大明官员被任命后,吏部会下发任命文书,也就是“告身”。
告身上写明了新任官的姓名、籍贯、进士或举人出身及被任命的官职,而后,由官驿传达到该省布政使司和府衙,所以王孝庵知道她的出身,并不奇怪,但见多了暗地里探查的,像这种一上来就明着聊出身的,倒让李见慈有些看不明白。
“务生计罢了,”李见慈目光沉着,也无意隐瞒,“岛上只在小汛时,由中中、中左二所军兵各驾小船,于烈港、剑山礁、关头一带洋山挨次采捕,以资军饷。”
“原来如此。”王孝庵微微一笑,似把深意藏在了眼底。
烈港,位于舟山本岛以西的金塘岛西南岸,港口东南北三面有山环抱,港口外有岛屿为屏。
剑山礁,礁石如利剑,突出水面,整片水域暗礁林立,航道狭窄。
关头,位于定海与金塘岛之间的水道要冲,潮流湍急,是航行险要之处,但也因此形成了大片渔场,因其流急,故饵料丰沛,使鱼群麋集,四时不绝。
“港汊环列,岛屿屏峙,可避风涛之险,然潮信汹涌,激荡于栲门、剑礁之间,舟行非熟谙水道者不敢轻入。”
王孝庵看向李见慈,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军户官员本就远远少于民籍,舟山群岛又是抗击倭寇的前线,当地军户生活艰苦,战斗频繁,恐怕连像样的学堂都找不出几个,李见慈出生在这种地方,竟然还能考取进士,实在是不寻常。
李见慈无意与他互诉衷肠,但想王孝庵能找来这里,大概已经去过府衙,眼下剿寇的事未定,不知孙岱青是同他怎么说的,“安福的木料,王知县可有计较?”
王孝庵闻言目光忽地一顿,像是被她打断了思绪,又笑道:“李知县,我来找你,可不是为木料的事。”
“哦?”李见慈蹙眉,抬眼凝视着他,“眼下还有比剿寇更要紧的事?”
王孝庵笑了笑,没有即刻回答,只侧身望向天边阴云,道:“这件事,对旁人我不知道,可对你李知县,就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
月色漫上赣江,吉安府城的灯火已次第亮起。
入夜后,市集上人影绰绰,低语嗡嗡,仿佛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一驾青幔马车疾驰而来,却混在了闹市的人流中,不得不放缓车辙的移进。
马车上了迎恩桥。
海棠掀开车幔,向外望去,见桥下舟楫如梭,人声鼎沸,岸边店铺挤满了买卖的人,隐约有糖糕香随着雨雾飘来,她不禁深吸一口气,初到吉安,先前一直待在府衙,还没见过闹市的繁华。
海棠眸光流出兴奋,扭头过去,“堂尊,快看……”
李见慈未有反应,兀自端坐在那里,光线昏昧,只勾勒出一半的侧脸,身上道袍形制宽松,却衬得整个人有些孤峭,她的唇紧抿着,不见一丝笑意,也无愠怒,是一种极致的静。
“李知县,我是过来人,所以有些事,不得不提点几句。”王孝庵转过身来,目光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还望王兄不吝赐教。”
“五年前,永新、安福两县交界地带,匪患猖獗。一股河寇,盘踞于洲湖镇以南、禾水中游的险滩‘龙门峡’附近。此地山崖陡峭,水道迂回,是上游永新县及方圆十里乡镇输粮去府城的必经之路。”
“当时的知府决议剿寇,征调卫所官兵,并组建乡勇,水陆并进,清剿龙门峡。然而,此议在府衙内讨论数月,最终却以‘军饷不继,恐扰地方’为由,被悄然搁置。”
“你知道,”他的唇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眼神却骤然锐利如刀,“这是为什么吗?”
桥下忽然传来鱼儿跃出水的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冷。
海棠见李知县无有反应,想是王知县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她便不敢打搅,转头又望向窗外,远处的钟鼓楼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将半条街都笼罩在暗沉下,马车便在这明暗交错中穿行。
许久,车轮的碌碌声渐渐迟缓,在一阵顿挫后,完全停住了。
前方的人声如潮水般涌来,不再是低沉的嗡鸣,而变得杂乱、粘稠。
车夫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无奈与焦躁:“大人,前头实在过不去了,不知哪家寺庙在散香火,看热闹的人这么多。”
海棠下意识地转头看过来,眼中带着询问。
李见慈已从沉思中抽离、抬眼,见车幔被秋风撩起,远处是一片沿江的街市,灯笼灼灼如火,人潮汹涌,几处牌楼边有一片蝉声徐徐亮起,这些白天听不到的天籁,在夜晚似乎特别容易入耳。
她静默了片刻,“先停了,我下去走走。”
车夫应了一声。
李见慈扶着厢壁起身,几步下了车。
海棠还坐在车里,只见那灰白道袍被冷风吹得翻飞,夜色下,李知县站定在车旁,身形挺拔,处在周遭推挤的人流中,仿佛一块逆流而立的礁石。
她低着头,像在整理袖口,随后从袖中取出碎银给了车夫,往人流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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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吉安府衙
徐实刚刚起床,伸着懒腰走过长廊,往官厨里去。
四面的桂花都开了,淡淡的香气绕在衙署四周。
官厨里已是暖意融融,灶膛里未熄的余烬煨着一大锅粥,咕嘟咕嘟,顶得沉重的锅盖掀动,溢出米脂的甜香。
老厨役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白汽腾起,打眼看去,见锅里的米粥熬得浓稠,面上已结了一层透亮的粥皮,他拿起长柄木勺,轻轻撇去。
徐实走了进来,到灶台边,扫过案板上的几样小菜:一碟新腌的萝卜缨子,一碟酱瓜,一小碟腐乳。
老厨役转过头,见他到了,笑道:“徐书办,您今日起得真早啊。”
徐实淡淡一笑,习惯性问道:“堂尊又是最早的吧?”
“那倒不是,”老厨役皱着眉头,“今天最早来的,是个生面孔,是刚到的大官吧?”
徐实眉头微蹙,王知县起这么早,难不成真让堂尊猜中了,他刚来就要走?
徐实用湿布垫着手,麻利地夹出两个白面蒸饼,在靠墙的条凳上坐下,又挑起一块红腐乳,放在粥碗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就在一个时辰前,”老厨役边倒粥,边说,“他来得太早,我这锅粥都没熬好。”
“那堂尊呢?”
老厨役一笑,“他俩就前后脚的工夫。”
徐实听着,没心思吃了,端起碗喝粥,米粥顺着喉咙滑下。
他放下碗,大步出了官厨。
前院清冷的晨风里,露水的凉气扑来,激得精神一振。
绕过影壁,便见一位书办正朝这边走来。
他便叫住了人,“看见堂尊了么?”
隔着几步,书办停下一礼,“李知县已经走了。王知县今早说他有事在身,不能耽搁,运木的事,已吩咐了随行人马,去江边左近的空地调船,而后头的事,还是李知县前去安排了。”
徐实听着,眉头一蹙。
王知县来此,便是为了运木,如今做此安排,摆明是想甩手。
不过,四县剿寇这桩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怪得很,一切事务由几个知县商议,臬司衙门、兵备道,一个像样的武官都没来,这些日子等在府衙,明眼人早看出了其中猫腻。
·
夜里,江上刮起了大风。
李见慈在帐中点卯时,一名书办掀帘而入,捧了一个蓝布包袱。
帐中一众参将看去,见他走到了李见慈身侧,将包袱奉上,“大人,这是方才送到的,王知县说您走得急,晨露湿寒,让您添件衣裳。”
“放一边吧,”李见慈将手里旗帜放在案上,又觉不对,“晨露湿寒……这都已经夜半了。”
帐中众人大笑。
书办有些尴尬,“王知县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你下去吧。”李见慈盯着沙盘,又看向另一边。
这时,帐帘掀开,三人由士卒引入。
众人转头望去,为首的是须发花白的老丈,身后跟着一名体格粗壮的船工和一个中年货郎。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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