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风城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城门外,茶棚生意正好。
已是傍晚,离关城门还有段时间。
茶棚内聚集着来往商人旅客,边歇脚边考虑在落城门前是先进城,还是在附近的村镇找个野店投宿。
三条“丧家犬”正混在其间。
两日赶路下来,哪怕讲究如沈云屏,衣袍也起褶沾灰。仨人混在商队旅人里竟不显得突兀。
茶棚四面挂着挡沙遮风的破竹帘子,客人们经过长时间的跋涉,棚内隐隐有股汗酸味儿,气味算不上太好。
桌上用粗瓷大碗盛的茶,若非碗底看得到碎茶渣子、水的颜色也比白瓷碗略深一些,单从它的口感来说很难称之为“茶”。
沈云屏的眉毛打进茶棚那刻起就没抻平过。
坐在他对脸儿的那位却对周遭一切全不在意,捧着比脸还大的海碗,仰头“吨吨吨”地将尚且温热的茶灌进肚。
范遇尘两手端着茶碗,八字眉有种要撇到下巴的丧气:“我真是佩服!有的人忙着逃命会食不下咽,而有的人竟然还能有如此胃口,比山上的狗熊都耐造。”
沈云屏看着碗里寡淡的茶水:“之前是只有咸味儿的阳春面,后来是几乎已算馒头的厚皮包子,现在又是刷锅水味儿的茶……你到底是怎么将这些都咽进肚里的?”
秦嵬放下茶碗,砸吧砸吧嘴:“还行啊,刷锅水味儿不也是有味儿吗?”
“……”沈云屏看着他,“你以后和老范坐一桌!”
两个没味觉的东西!
秦嵬笑了笑,他的确不在意入口东西的味道,只要能吃,只要没坏到会吃死人,他都能咽下去。
这种习惯自小养成直至现在,几乎已深入骨髓。
“幸好你忍住了,没将你那把带香味儿的扇子拿出来扇风散味儿,”秦嵬的目光在四处扫了扫,“此地人多眼杂,死冷寒天的掏出把扇子,实在招眼。”
“我那扇子没香味儿。”沈云屏勉强喝了口热茶。
秦嵬道:“少爷的扇子镶金嵌银,怎么不算‘香’?”
自打上了大路到了人多的地方,秦嵬对沈云屏的称呼就从“楼主”全都换成了“少爷”。
沈云屏很满意他的眼力见儿,对这个称呼也接受良好,他对这些奉承高帽一向喜欢:“算你有眼光。”
“看来我的眼光还不够。”秦嵬道,“否则为何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出哪个才是我们要找的‘鸟’?沈少爷和范老奴的消息真的准确吗?”
范遇尘骂道:“你说谁是老奴?”
继而又低声解释:“为了安全和隐蔽,即便是百灵鸟之间也未必相互知道身份和藏身地,求援或告知的方式是到固定的地点留下记号,再根据记号的具体形状判断其中含义。”
这些已属于八方楼内部的人才知道的机密,若非秦嵬如今和八方楼楼主成了难兄难弟,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其中蹊跷。
至于记号的形式和具体含义,就已经不是秦嵬能更深入知道的东西了,他相当识趣儿地没有继续追问。
“那我们何时才能去‘固定地点’去见记号?”秦嵬叹了口气儿,“日落前进城,我们还能找个好些的地方落脚,就算是去村店投宿最好也趁早。”
范遇尘奇怪道:“你究竟是怕鬼还是怕黑?常言道,夜黑风高好办事,你倒好,天亮才出门,太阳落山便睡觉。养猪的养到你这样的,到年底必定是大丰收。”
“你做揭榜人时好像也不常在夜里出活,难道是有什么讲究?”沈云屏也有些好奇。
秦嵬将几粒受潮发软的花生捏起,边往嘴里送边道:“我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这是我练功的习惯,也是我的独门秘籍。”
范遇尘原本耸拉的眉毛登时扬起,身体也坐得笔直,恨不得将耳朵揪得跟驴一样长:“真的?什么秘籍?”
“此事我原本打算当做家传秘诀,但既然你是我雇主的手下,我便破例跟你讲讲,”秦嵬比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等范遇尘凑过来,神秘道,“第一条,每顿饭都要吃够三人份的量,此乃修炼内里。第二条,早睡早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叫顺应天时。第三条,遇事多指责别人,这是不积怨气于自身,同时提醒别人多自省。只要做到这三条,你的武功必定大有进益。”
范遇尘将这一段话咀嚼一回,一拍桌子,怒道:“你把我当傻小子耍?!”
“很好,”秦嵬感动道,“现在你已经做到第三条啦!”
沈云屏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深觉八方楼有此一劫,可能跟楼里人的脑子问题有很大关联。
眼见范遇尘要提着茶碗奔着秦嵬的脑袋去,沈云屏摸出几枚铜钱扔在桌上:“好了,有你俩打架的时间,倒不如早些动身。”
秦嵬本就想在日落前找地儿休息,闻言当即不再跟范遇尘较劲儿:“我倒是想早些动身,那也得少爷你先找到你家‘鸟’的行踪才行啊。”
“我已经找到了。”沈云屏微笑,竖起一根手指向头顶指了指。
秦嵬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茶棚横梁上拴着一截破布条。
那布条跟遭到了数次抢劫一般破烂褪色,系在同样情况堪忧的横梁木上,像从茶棚建好开始就挂在上头似的,毫不引人注意。
秦嵬正思索如何在这人挤人的茶棚里悄无声息地将布条取下来,就见范遇尘手指夹起桌上一枚铜钱,反手向上猛地一弹。
铜钱似小刀暗器般直接将破布条削断,布条落下,被沈云屏抬手接住,以免落进茶碗里。
“准头和力道都很不错。”秦嵬夸赞。
尽管已足够自信,但任凭谁被赫赫有名的小刀鬼夸赞,都难免觉得得意。范遇尘努力压着嘴角使其不上扬,面部表情显得有些扭曲:“这算什么,是教我这手的人教得好。”
秦嵬见离开这破茶棚有望,心情不错地虚心请教:“不知师承何处啊?”
“好了,看这个。”沈云屏打断两人的话,抖了抖将布条抻开。
他这会儿倒是又不介意这破布又脏又臭了。只要有价值,沈楼主就什么都能接受。
三人凑到一处看过去,布条本身平平无奇,只在尾端画了一个圆中套方的图形。
“这是什么意思?”秦嵬问。
范遇尘低声解释:“意思是说,一个月内,百灵鸟会在附近逗留,并且每日都会在未知时间出现在离渡风城最近的一处村店。”
“未知时间?”秦嵬问。
“这百灵鸟是有这习惯。她等待联络时从不固定时间,以免被人抓住规律。想要见她,只能一方等待。”范遇尘解释,“我们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最近的村店,等我去打听打听——”
秦嵬已经站起了身。
沈云屏也随即站起:“何必去问他人?若论对渡风城的了解,秦大侠已经比得过十个向导了。”
想起早些年关于秦嵬的那些消息传闻,范遇尘恍然大悟。
三人走出茶棚去牵马,秦嵬回头看了眼渡风城高耸的城门。
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回头,但在傍晚余晖的映照下,他的眼神里似乎包含了许多情绪。
每一个纵横江湖的高手的故事,都要有一个开头起点,秦嵬也不例外。
尽管他踏入江湖的具体时间已模糊不清,但江湖上的大部分人都将小刀鬼名动四方的起点默认为渡风城。
在此之前,他只是许多在江湖上东跑西颠做些糊□□计的游侠之一,和许多身如浮萍的无名之辈一样,埋在世家大派的光辉之下。但在那之后,他的大名开始在江湖上传开,日益响亮,直至刀不出鞘,就已够鼠辈闻风丧胆。
渡风城是秦嵬的起点,从他孤身入匪寨、摘掉数个脑袋挂在马上,晃悠悠地回到渡风城的那天起,他随后的每一天都在走上坡路。
但这上坡路在不久前戛然而止,成了个让他当场跳崖的大峭壁。
如今武林,想抓到秦嵬的人的数量,和想知道秦嵬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的人一样多。
看风光的人栽跟头,总会勾起旁人许多隐秘的好奇和窥探欲,这实在是世人多有的劣根性。
沈云屏和范遇尘并未言语,但也不由多看了几眼秦嵬。
此人总有说有笑,不见多少悲戚慌张。好似逃难的不是他,将武林上下嚷嚷动的也不是他。
今日故地重游,或许也终于有了一些伤感。
沈云屏心中一叹,正要开口,见秦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面露遗憾之色:“唉,我本来还想进城里吃那家老字号的卤猪蹄呢。”
沈云屏在心里朝自己来了三拳,发誓再也不把多余的感叹放在秦嵬身上。
“如果你有朝一日真被正盟抓去下油锅,”沈云屏皮笑肉不笑,“我一定建议他们改成卤料锅,那样你中途饿了的时候,还可以啃一啃自己的手。”
*
秦嵬的手当然并非猪蹄可比,他的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离开城外茶棚,三人急匆匆赶往最近的一处村镇,按照秦嵬的记忆左拐右拐一通闷头赶路,再抬头时,顺着秦嵬手指的方向,村镇已近在眼前。
天色已晚,在最后一丝余晖中,三人就近找了一家店投宿。
范遇尘策马先行,一路小跑地抢先进店,他得把沈楼主那可能比店里菜单还长的住宿要求跟店掌柜背一遍,再安排给马的饲料用水。
从茶棚到村店,这一路上秦嵬除了指路外并不怎么说话。
他其实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每次开口都有种与生俱来的噎人本事,才显得话多。
但他真不说话的时候,沈云屏又有些在意。
因为即便秦嵬不说话,他的存在感也依旧令人难以忽视,好似一把随时都会斩下来的悬在头顶的漆黑长刀。
这还不如让他多说几句,好歹他开口了,沈云屏就只用思考这人是不是要气人,而非怀疑他心里是不是在琢磨杀人了。
“虽未进渡风城,但想必此地也是你曾来过的了。”好在沈楼主从来都能信手捏来许多话题,他不想让场面冷下去的时候,哪怕是头猪,也要被他带着哼哼两声,“否则怎么如此轻车熟路。”
秦嵬不是猪,自然也说得不止哼哼:“逗留过这附近一段时间,毕竟城内的客栈和吃食要比外头贵许多。”
“那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不知有何感想?”沈云屏道,“当年恶风山一战,你摘了包括寨主在内数十山匪的脑袋,灭了那匪窝,大赚一笔赏金的同时也江湖扬名,如今再来,路上可有回忆当年感受?”
渡风城附近有一恶风山,山匪一度猖獗,为祸一方,不仅来往客商多有被劫被杀,渡风城和周边百姓也饱受其害。
为了剿匪,无论是官面儿上的还是江湖上的人都动用过大把人力,但都未能彻底清缴,风头过了这帮孽畜便又聚集起来,盘踞山头。
直到一个无名之辈提刀来到此地。
没人知道秦嵬在恶风山悄无声息地隐藏了多久,只知道从渡风城出发前,他在面铺吃了整整三碗面,喝了一坛酒,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城去。
再出现时,他的马上挂了一圈儿的脑袋,血已经不滴了,他的裤腿儿和衣摆上、马肚子上,干涸的血散发着一种气味儿。
这味儿本该令人胆寒,但知道这气味儿的散发源是从恶风山上被一路带下来的时候,知道这些头都是谁的时候,所有人爆发出的喝彩声远比那夜渡风城内的鞭炮声更响亮。
恶人血溅三尺,无辜的人才不必流血流泪。
传闻里将秦嵬回渡风城那一幕讲得神乎其神,有许多版本,哪怕是沈云屏得到的消息也得有不下六七种夸大方式,他都当成是话本子看了一遍儿。
如今传闻里的主角就在眼前,沈云屏是真有些好奇他这一路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秦嵬懒懒地开口:“不瞒你说,我一路确实在想一件事情。”
“哦?”
“我在想老范的眉毛到底是天生下垂,还是因为总要替你嘱咐这些没完没了的住宿需求才给折磨成那样的。”秦嵬由衷问道。
沈云屏的笑像用了许多修养和耐心:“你搪塞人便好好搪塞,总噎人就有些不像样了。”
“是楼……沈少爷先与我搭话的。”秦嵬也笑了,“少爷对我好像总有些额外的关注。”
“我本就是做‘关注人’这门生意、吃这碗饭的,总喜欢多问多听。”沈云屏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奚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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