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赵鹤年发现父亲死在他自己的房中,桌上放着一壶酒。
父亲死得蹊跷。他正要调查父亲的死因,听家中仆人来报,说如今寿春城中,谣言四起,传得有板有眼,道是赵金镝妄图取代宋寒章成为庐江刺史,因而勾结拓跋雄,暗中使计,害死了宋寒章。从赵金镝如何截留斥候情报,如何建议宋寒章于鸬鹚泽设伏,又如何在宋寒章的兵器上暗做手脚,致使其命丧拓跋雄刀下,桩桩件件,皆说得绘声绘色,仿若亲眼所见。
更有传言道,赵金镝的阴谋已被宋家知晓。如今宋家已然扣押了赵家次子赵松声,宋海晏正率军回庐江,此番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拿赵家开刀,为父报仇雪恨。
赵鹤年呆坐于地。
寿春城中人人自危。赵氏耆老不断找上门来,要赵金镝给一个交代。他们见到赵金镝的尸体和毒酒后,对传言不再怀疑。赵金镝事败畏罪自杀,眼见大祸临头,很多人开始收拾家私,准备逃亡避难。
赵鹤年惊惧不安,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日闭门不出。八月初五日,当宋家大军进入寿春城时,赵氏家仆发现赵鹤年已自缢而死。
大军入城,围住了赵家大宅。赵氏宗族中一位八十一岁的耆老站在门口,颤颤巍巍地领着宋海晏、何长龄、陆元恺、陆思明等进入院内。
赵氏父子的尸体并未收敛,而是蒙上白布,摆放在地上。
主楼之中,放着一具漆黑棺木,其上饰有金纹,棺木前设着供桌,白烛摇曳,中间供奉着一座牌位,上头端端正正写着“大将军宋寒章之灵位”九个大字。
主楼之外,赵氏宗族之人跪了一地,全部面向宋寒章的棺木长跪顿首,嘶嚎痛哭。
赵氏耆老在家仆的搀扶下,在宋海晏面前跪下,涕泪横流,哭泣道:“宋公子,当日大将军战死后,遗体由赵金镝带回,在此处设了灵堂,日夜祭奠。赵金镝父子自杀之后,我等知其大罪,也不敢擅自为他们收敛,只能将他二人的尸首置于院外,好叫他父子在九泉之下亲自向大将军赔罪。我等知晓赵金镝所作所为天理难容,万死莫赎,可我等赵氏族人,事先实在毫不知情,经此一事,我赵家也没脸再在淮南之地待下去了……”
赵氏耆老连连磕头:“求宋公子开恩,容我等携带家眷,离开寿春……”
耆老哭得肝肠寸断,跪在地上的赵氏族人也跟着哀哀而哭,“求宋公子开恩,容我等携带家眷,离开寿春……”
宋海晏脑子里嗡嗡作响。
门阀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是一朝失计,九族俱灭。
按赵金镝所为,他就算屠戮赵氏宗族,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可赵氏父子竟然先后畏罪自杀,这位赵氏耆老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不过拼了自己一条老命,为剩下的赵氏族人求一条活路。
他心中到底生出一丝不忍之心。
他闭了闭眼,提气喝道:“给你们两天时间,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永远不许再回来。”
何长龄目光中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语气加重:“阿晏——”
宋海晏知道舅舅的意思,父亲死于赵金镝的背叛。他到寿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赵家开刀,一为复仇,二为立威。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狮群的狮王死后,继任的雄狮需要威慑其他狮子,证明自己有领导狮群的能力。夷灭赵氏一族是最简单的方法,但他觉得并不一定需要以这样的方式。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舅舅,以森冷目光瞥向跪在地上颤抖的人群,冷声道:“还不快滚——”
赵氏族人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离开。
宋海晏艰难地走入灵堂,在父亲的棺材面前双膝跪下。
他俯身长拜三次,站起身来,掀开棺材,瞻视父亲的遗体。忽地,他瞳孔骤缩,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晏——”陆思明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住宋海晏,他看了一眼棺材里的情景,心中骇然,厉声喝问道:“宋将军的头颅呢?”
一名赵氏家仆战战兢兢在一旁跪下,声音颤抖:“当日……赵大人带回宋将军的遗体时,就没有头颅……听说……听说大将军的头颅被……被拓跋雄割下……带走了……”
这话如同五雷轰顶,宋海晏只觉双目刺痛,眼眶之中,竟缓缓渗出血来。想不到父亲惨死,竟连遗骨也未能保全。他声音撕裂:“拓跋雄现在何处?”
“听……听说拓跋雄兵败庐江城后……已经向北而逃……可能……可能是回邺城了……”
“阿晏,你……”陆思明知道情况不对,正要挟住宋海晏时,对方已经重重甩开了他的胳膊。等他回过神来,宋海晏已不在原地,只瞧见一道残影,如疾风一般向外奔去。
陆思明追到赵家大宅门口,只见一人一马,如怒龙脱缰,向北疾驰而去。
何长龄和陆元恺也匆匆赶到门口,陆思明声音焦急:“何都督,阿晏现在冲动之下,可能去找拓跋雄报仇,我们要不要将他追回来?”
何长龄长身伫立,凝望着北方渐散的烟尘,沉声道:“让他去。”
陆思明急道:“如今大军撤退,淮北已经重新落入北魏掌控之中。他孤身前去,岂不冒险?”
一旁,陆元恺摇了摇头,“思明,阿晏是宋家长子,肩负着重振家族的大任。可淮南乃四战之地,宋家又刚刚经历这场灭顶大劫,内忧外患,人心惶惶。他若不能手刃仇敌,又如何能慑服人心?将来,又该如何统领众将,守住这一郡之地?”
他轻轻叹息,“况且,你舅父以身殉国,最终也须得有个全尸才能下葬啊……”
陆思明犹自担心:“可是……”
何长龄望着天际盘旋的孤隼,声音铿然:“苍鹰若惧折翼,终非九天之主,若他死在北方,便是宋家命数如此——”
***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也。”
大楚元宁初年的这场兵事,自二月初九日齐韶在太极殿提议兴兵北伐为始,到七月二十五日三路大军自洛阳城下撤退,历时整整半年。
国库赀币消耗一空,石头津外又多了不少流民。然而,南人并没有得到他们称颂已久的名都洛阳,这场倾尽举国之力的战争最终无功而返。
八月初三,东路军统率齐栋和西路军统率何长龄的奏表几乎同时送达京城,先落在中书令魏膺之的案头,又落在皇帝御书房的桌上,最后出现在椒房殿太皇太后齐明霜的手中。
在齐栋的表章中,这场战事失利的罪魁祸首是何长龄。东路大军已经攻入洛阳城中,是何长龄先行退兵,拒绝救援,东路军孤立无援,以致惨败。
在何长龄的奏报中,战败之因在于齐栋贪功冒进,以致深陷重围、损兵折将。自己当晚突发恶疾,无法救援。第二日自己正要进兵时,东路大军已然撤退,自己不得已才跟着撤退。
两位主帅在战后互相推诿,意图将战败的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却没有一言一语提到由宋家父子率领的中路大军。
宋家迄今未有奏报上奏朝廷。但宋家之事在金陵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北魏拓跋雄部趁宋家大军北上之际,突袭庐江,一场大战之后,宋寒章战死,庐江城毁于战火,又说宋海晏又在洛阳城受了箭伤,差点丧命。若是宋海晏也身亡,宋氏门庭不免要衰落下去,大楚朝廷的格局或许就要改写了。
朝野内外,众说纷纭。
八月初七。
白露。
秋风渐起,华林园中的草木泛起苍茫秋色,御道两旁梧桐落叶飘洒,湖心之中秋波袅袅,更添秋愁。
太皇太后齐明霜自午后开始垂钓,然今日不知怎地,枯坐半个时辰,竟不得一鱼。太皇太后觉得鱼竿用得甚不顺手,便命平常随侍钓鱼的內监冯大用往内库寻备用的鱼竿来。冯大用忙不迭地去了。
太皇太后站起身时,身形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一旁的萧含光连忙将她扶住,搀至湖心亭中的矮塌上坐下,又命内侍们置下屏帐,以免太皇太后受风。
今年夏天以来,太皇太后的身体便愈发不好了,太医言太皇太后思虑太重,需少思多睡,方得养生延年。然国事艰难,又怎能得闲?
宫女为太皇太后净手、拭面,又进了热茶,齐明霜饮了一口,见中书侍郎齐韶抱着一沓案卷,匆匆穿过廊桥,走入湖心亭中。
齐韶在矮塌前跪下,参拜太皇太后、皇帝之后,入席坐下。
齐明霜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案卷之上,问道:“齐韶,情况如何?”
齐韶抬起眼眸,道:“这几天,太皇太后散布在各军中的眼线陆陆续续都有消息传回,微臣经过梳理、排除其中自相矛盾和错误的信息之后,大致认定洛阳城下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七月十六日,宋何两军一起攻克洛阳南边的伊川。七月十九日,齐栋率军攻克洛阳东边的偃师。七月二十一日,三路大军一起围住洛阳,开始攻城。七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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