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奔流的壮阔景象已经退去,但那股足以熔金化石的恐怖热量,却并未随之消散。
它被牢牢地禁锢在那具刚刚诞生的、巨大而丑陋的铸件之内,如同一头被囚禁的远古巨兽,正隔着一层厚厚的砂壳,不甘地喘息着,向外辐射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扭曲的空气波纹。
整个车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他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将那头尚在沉睡的钢铁巨兽护在中央。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敢于靠近。
那股扑面而来的灼浪,是对任何血肉之躯最严厉的警告。
工人们的脸上,疲惫与亢奋交织成一种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精神却被那座矗立在沙土中的未来丰碑,牢牢地吊着,不肯坠落。
这是一种全新的等待,与等待第一块基座冷却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那一次,是赌命。
他们等待的是一个关乎生死的判决。
而这一次,是铸剑。
他们等待的是一柄即将出鞘的、足以劈开绝境的利刃。
路承舟站在离铸件最近的地方,灼热的气流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双眼睛,穿透了扭曲的空气,仿佛能直接洞悉砂型内部那复杂的冷却过程,看到金属晶格正在以何种方式、何种速度,缓慢而有序地重新排列。
他的大脑,就是一台比任何模拟软件都更加精密的超级计算机,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变量。
江卫国靠在远处的墙壁上,他从怀里摸出那杆空烟枪,放在嘴里,用力地嘬了一口,仿佛在品味着空气中那股混杂着铁锈、焦炭与汗水的、独属于工业的浓烈气息。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件惊世骇俗的造物,而是缓缓扫过周围那一圈沉默的、宛如雕塑般的工人们。
他看到了孟山那条独臂,正紧紧地攥着拳,手臂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暴起。
他看到了刘福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无意识地在身前的沙地上,反复勾勒着铸件的轮廓,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复盘。
他看到了丁建中,这位钳工之神,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那双手刚刚才用锤与钎,在坚硬的钢板上凿出了奇迹,此刻却像是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既为这双手感到骄傲,又为即将到使用这双手去挑战下一个极限,而感到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些汉子,这些在旧时代里被磨平了棱角、被视作螺丝钉的工匠们,他们的灵魂,正在这座烈火熔炉里,被重新锻造成一种江卫国从未见过的、崭新的形态。
那是一种将个人荣辱、生死存亡,与眼前这堆钢铁彻底融为一体的、狂热的信仰。
江卫国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沉的明悟。
路承舟这个年轻人,他所铸造的,根本不是什么机器。
他是在铸造一支军队。
一支以工程师为统帅,以工匠为骨干,以钢铁为信仰,以技术为武器的工业铁军!
而这座被王德发亲手焊死的钢铁囚笼,就是他们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兵工厂与练兵场。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炉火的光芒渐渐黯淡,黎明前的黑暗被天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刺破。
当第二缕天光穿透高处的玻璃窗,为车间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冷静的银灰色时,路承舟终于动了。
“温度已进入韧性转换区间。”
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划破了寂静,“准备开箱。”
无需动员,无需呐喊。
早已蓄势待发的工人们,如同得到了军令的士兵,瞬间行动起来。
这一次,没有了第一次开箱时的紧张与虔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不可耐的、仿佛要亲眼见证自己孩子诞生的迫切。
刘福生亲自上阵,他挥舞着一把巨大的铁锹,动作大开大合,再无丝毫的犹豫与小心。
滚烫的砂土被一铲一铲地掀飞,露出下面被烧结成陶器般坚硬的内层。
更多的工人一拥而上,用锤子,用钢管,用尽一切手段,暴力地敲碎着这层外壳。
“哐当!”
一大块砂壳被撬落,露出了铸件那狰狞的一角。
那不是平滑的曲面,也不是精致的结构。
那是一块粗糙、厚重、充满了原始力量感的巨大铁块,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黑色,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直接挖掘出的洪荒造物。
随着砂石不断剥落,这头钢铁巨兽的真容,也一点一点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它长约十米,宽近两米,像一截被斩断的、来自远古巨龙的脊椎骨。
它的表面布满了铸造留下的粗糙颗粒,甚至还有几处因为砂型不平而产生的微小“错台”。
它丑陋无比。
它笨重不堪。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条被完美地、严丝合缝地浇筑在床身之上的导轨时,整个车间的呼吸,都在一瞬间被夺走了。
那两条导轨,经过了烈火的洗礼,非但没有丝毫变形,反而与巨大的铸铁床身融为了一体,仿佛它们本就诞生于此。
它们平直、光滑、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冷硬光泽,在那粗糙丑陋的床身衬托下,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与力量结合的工业美感。
它们就像是神明,用最精准的笔,在这片混沌的洪荒大地上,划出的两道不可逾越的法则。
“天……天呐……”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喃喃自语,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冰冷的导轨,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圣物。
丁建中大步走上前,他没有用手,而是直接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贴了上去。
一股冰凉、平滑、坚实得令人心安的触感,瞬间从他的脸颊传遍全身。
没有丝毫的弯曲,没有丝毫的起伏。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条相隔一米多的导轨,在空间的每一个维度上,都保持着一种令人发指的、绝对的平行。
“成功了……”
这位老师傅的身体剧烈地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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