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雨势才渐渐歇了。萧承懿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膝下的积水几乎要没过脚背。宫门缓开,早起洒扫的宫人见他这狼狈模样,纷纷垂首,远远绕开了走。
“姑娘,窗边风凉,当心吹了头疼。”
长信宫偏殿里,流萤正要关窗,却被倚在软榻上的崔明禾抬手止住了。她宿醉未消,正揉着发胀的额角,目光随意扫过宫门外,落在那尊几乎与湿漉漉的宫墙石基融为一体的身影上,蹙了蹙眉:“门口杵着个什么?石狮子?”
流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低低惊呼一声:“呀!是前些日子在学宫拦路的那位太学生!”
崔明禾眯起眼。
隔着迷蒙的雨气,只见那人背脊挺得极直,发冠虽有歪斜,却奇异地透着一股不折的韧劲,像一竿立在狂风骤雨后的青竹。
“他在这儿跪了多久?”她随口问。
“听昨儿值夜的侍卫说,好像……跪了一整宿。”
“跪一整宿?”崔明禾一愣,旋即失笑。
她身边恭维奉承的人不知几何。可何曾见过这等没皮没脸的人?
崔明禾冷笑:“这人还真是有趣。什么事这般重要,让他跪上一夜也非要讨个结果?”
流萤支支吾吾:“那日,您不是……”
“随口一说罢了,”崔明禾揉着眉心,打断了她的话,“这等上赶着抱大腿的人,我还能当真?”
她说着便要起身,流萤赶忙上前为她披了件外袍:“可是,再不理会,这人怕是要冻死在咱们宫门外了。”
“冻死也是他自找的。”崔明禾漫不经心瞥了眼窗外,“流萤,去叫人请他起来。”
流萤应声离开,不过片刻,又回转殿中。
“姑娘,那人不肯起来,”她低着头,有些为难,“死活非要见您一面。”
崔明禾刚喝下的一盏浓茶瞬间又涌上喉头。
罢了,省的看着烦心。
她转过身,终于大发慈悲施舍了一点注意力,慢悠悠地问,“收的那块玉呢?”
“在妆奁第三层的小格子里收着呢。”
妆匣被打开,最底层的一方素绢帕上,那枚螭纹玉佩静静躺着。晨曦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盘踞的螭龙旁,清晰地映照出两个古朴的小字。
永昌。
龙首鱼身,螭纹古玉,分明是皇家私印。
崔明禾若有所思。
三日后,一道明黄的圣旨,降在了太学之中。
“太学生萧承懿,实为皇室血脉,今恢复宗籍,入玉牒,序齿皇三子……”
庆云二十七年夏,金阶依旧如洗,日头却更烈,晒得汉白玉墙腾起一层细密的白光。
泮雍学宫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学子。
昔日泥腿子摇身一变天家子,着新制的皇子常服踏入明伦堂,满室喧嚣霎时一静。鸦青色锦袍上银线暗绣云纹,腰间玉带却系得歪斜,颇有些格格不入。
“参见殿下。”
问安声稀稀拉拉,敷衍得如同夏日午后无力的蝉鸣。
崔明禾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免礼。”萧承懿嗓音微哑,目光扫过最后一排空着的席位,正待举步——
“殿下请上座。”
白发苍苍的祭酒亲自起身引他至前排,檀木案几光可鉴人。正对讲席,也正对崔明禾斜前方的侧影。
祭酒而后指向萧承懿身旁一个沉默如铁塔的少年:“这位是卫将军府的公子,卫峥。陛下体恤殿下课业,特指为伴读。”
卫峥抱拳行礼。将门庶子人高马大,不同于满室锦绣,眉宇间自带三分肃杀之气。
萧承懿微微颔首。
谢珩支颐瞧着,嘴角勾起的弧度玩味。陛下这行径琢磨着颇有深意,既用卫峥出身提醒他血统不纯,又用武夫伴读暗示他不配与文士为伍。
敲打得真可谓用心良苦。
有意思。
课钟响起,萧承懿甫一入座,衣袖拂过案角,竟带翻了砚台。泼溅的浓墨瞬间污了簇新的锦袍下摆。他下意识伸手去擦,忘了手中尚攥着书卷,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尽显。
“噗嗤”
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先笑出了声,窃笑紧接便如涟漪般在堂内漾开。崔明禾支着莹白下巴,指尖闲闲转一管紫毫,眼风掠过萧承懿衣袍上那片刺目的狼藉,唇角一勾。
“殿下当心。”身旁传来低语,是卫峥递过一方素帕。
殿下。
这称谓还真是嘲讽。分明如今已不再是阿猫阿狗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庶民,可谁又能想到……
“多谢。”
他垂首擦拭,只觉耳根灼烫如烙铁。额角垂下的碎发遮掩去眼底的阴沉,分明盛夏熏风,却感寒意砭骨。
手背擦破了皮,渗出细密的血珠,疼痛反倒让他清醒了几分。
偏生……目光不受控扫过侧后那抹绯色,心头一点春日金阶惊鸿一瞥时种下的妄念,此刻发酵成了更深的难堪。
她在看他吗?也如那些世家子一般的目光……
早知如此……他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何必……
“肃静!”
祭酒戒尺一敲,堂内方渐渐止息。
“今日讲《春秋》微言大义……”
萧承懿强迫自己凝神。这些典籍他早已烂熟于心,在市井陋巷中便是靠着抄书糊口,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可此刻,书页上的字迹却张牙舞爪如何也沉不进心底,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下去捕捉那抹绯色。
“殿下。”卫峥肘弯轻碰他。
“三殿下,”祭酒轻咳一声,惊醒了神游天外的人,“老夫方才所问,不知殿下有何见解?”
萧承懿仓促起身,案几被过急的动作带得一晃,笔墨纸砚叮当乱响。
低笑声再起。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澜,拱手长揖:“回先生,学生以为……”
“哎呀呀!殿下这揖礼行得,啧啧,端的是周正!”
谢珩陡然怪腔怪调地打断他,霍然起身,模仿萧承懿姿势将双手高举过头,腰身夸张地弯折,“学生以为——”
他拖腔拿调,挤眉弄眼,“这《春秋》嘛,不就是堆老掉牙的破竹简?嚼都嚼不动!”
谢珩故意阴阳怪气,那些世家子弟自然争先恐后捧他臭脚,一时间学宫内满堂哄笑声如浪涌,几乎掀翻屋顶。乌烟瘴气,嘈杂喧天。崔明禾亦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旋即又觉不妥,忙以广袖掩唇。
萧承懿僵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手背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滚瓜烂熟的义理就在舌尖,却偏偏被这满堂哄笑与那绯衣少女眼中的轻蔑死死堵住。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她?这念头荒谬又固执地盘踞心头。
“成何体统!”祭酒厉声呵斥,“学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学生不敢。”谢珩笑嘻嘻一拱手,“学生这不是见三殿下手足无措,急着给三殿下演示呢吗!”
哄笑声愈发响亮,有人吹起口哨。崔明禾唇畔挂一抹冷笑,懒洋洋地将目光从萧承懿身上收回。
“下次再敢胡搅蛮缠,老夫定不轻饶!”祭酒怒斥谢珩,大有他再多言便要立即赶他出堂的架势,又转向萧承懿,“殿下不必理这些纨绔,可继续。”
谢珩浑不在意地耸肩,懒洋洋坐回,还不忘朝萧承懿丢去一个挑衅的眼风。
卫峥眉头紧锁,案下拳头攥得骨节作响。
谢珩欺人太甚!
可他微末之身,又岂能为这处境微妙的皇子强出头?
萧承懿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初时发紧,而后渐渐沉凝:“《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那些在破庙寒窗下、油灯如豆中反复誊抄、咀嚼的夜晚,浸透墨汁与孤寂的岁月,终于化作最沉实的底气,支撑着他的声音屹立不倒,“……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