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至中盘,局势胶着。
黑子虽占尽先手,处处扩张,隐有合围之势,却始终未能将白子彻底绞杀。犬牙交错,白子在层层守御之中亦悄然觅得生机,于右下角撕开一道口子,反客为主,竟也围出了一片不小的实地。
“一味固守,便失了锐气。”他两指执黑子,轻轻于棋盘边沿一敲,“棋盘之上,寸土必争。你这般处处退让,看似周全,实则已将大片江山拱手让人。”
崔明禾拈起一枚白子,垂眸思忖片刻,反驳道:“陛下一味猛进,根基不稳,看似占尽上风,焉知不会被人釜底抽薪,一夕倾颓?”
这枚白子最终不疾不徐落于棋盘左上角,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闲位。
“况且锐气太盛,终归是失之章法,伤人伤己。陛下以为然否?”
“有道理。”他欣然同意,又落一子,“然而朕以为,兵者,诡道也。若非如此,如何能从泥淖里杀出一条血路?”
那一子正点在白子大龙的眼位上,狠辣,精准,直插要害。
崔明禾心头一凛。
这一手,几乎是断了她大半生路。
她蹙眉沉思良久,方才在另一处落下白子,勉力支撑。局势急转直下,白子顷刻间陷入苦战。
“你这般处处设防,纵使固若金汤,终究会防不胜防。”他并不急着收官,于她死守的重围中从容落子,步步紧逼,“你又何必心存侥幸,以为只守不攻便能明哲保身?”
“陛下教训的是。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徒增无谓伤亡。”
“朕倒是好奇,”萧承懿又悠然道,“你这棋师从何人?崔太傅的棋路,可不是这般模样。”
崔明禾眉心一蹙。
“家父公事繁忙,不曾亲授。不过是自个儿寻了本棋谱,胡乱下的。”
“胡乱下的,便能有这般章法?”萧承懿轻笑,“可见是用了心的。只可惜,棋谱终究是死物。纸上谈兵终觉浅。”
崔明禾心念电转,索性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探,大胆将话引申上了朝政:“陛下说的是。便如这朝堂,亦非几本圣贤书便能读得通透。譬如诸位大人看似水火不容,实则互为表里。陛下以周大人为刀,以杨大人为鞘,一收一放,游刃有余。这等帝王心术,确非奴婢这等只知棋谱的凡夫俗子所能窥破。”
话音强自平稳,面上一派平静,心湖却已掀起微澜。崔明禾额角细碎汗珠蹭上鬓发,乌发濡湿贴着额角,越发衬得她那张脸莹白如玉。
“你倒敢说。”萧承懿也不动怒,只将手中棋子抛了抛,复又接住,“朕还以为,你会更关心镇北侯府的近况。”
崔明禾执子的手蓦地收紧。
谢珩。他竟在这时,提起谢珩。
“世子风流不羁,乃京中一景。如今既已回京,想必自有他的快活逍遥处,何须奴婢关心?”
“是么?朕听闻,他此番游历归来,性情收敛不少,倒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他话中带话。
“人总是会变的。”崔明禾滴水不漏。
“不错,人总是会变的。”萧承懿颔首,最后一子彻底截断了白子的最后一口气,“譬如这盘棋,你若早些弃了这几子,未尝不能在别处另起炉灶。可你偏要死守,最终,不过是满盘皆输。”
随着他话音落下,棋盘上大片白子已成死棋,一招锁喉,再无转圜余地。
崔明禾将棋局盯了半晌,手中余下的白子随手丢回棋罐中,投子认负,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棋局已乱,胜负已分。
“你并未尽全力。”萧承懿却道。
她心道她若当真拼尽全力,此刻怕是输得更难看。
萧承懿唇角无声弯了弯,拎起茶壶,慢条斯理替她对斟一盏,转了话头:“你先前数落得是。三更半夜扰你清梦,是朕的不是。”
“陛下有这等自觉,真是万民之福。”
“自然。”他端起杯盏啜了一口,“所以——”
“朕决定留下来陪崔大姑娘守岁,权当赔罪。”
“?”
崔明禾一口茶哽在喉头,险些呛出咳嗽。
“朕一个人在那冷冰冰的殿里,只听得见风声。这除夕夜总得寻个舒服的地方守岁,才不算辜负。”
她终于抬起眼,正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正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微怔的模样,还有窗外透进来的、暧昧的红光。
“陛下要去哪里守岁,奴婢不敢过问。只是奴婢已乏了,正预备歇下,可没精神陪陛下守岁。”
她说着,便作势要起身。
萧承懿却不急不缓地按住她的手腕。
“乏了?那正好,朕也乏了。不如一道歇下,在梦里守岁,岂不更新奇?”
“——萧承懿!”
崔明禾脸上那层薄薄的绯色霎时加深,又羞又恼,连名带姓地斥他,“你还要不要脸!”
“脸?”他反倒低低地笑起来,“那东西,当年学宫辩难不就让你给撕了么?如今再问朕要,晚了。”
他三言两语便将旧事翻出,堵得她哑口无言。
崔明禾抽出自己手腕,转身就要走。
“站住。”
身后悠悠然传来一声,她装聋作哑,扫过去一个眼风,偏偏萧承懿反客为主地朝她招招手:“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尝尝新得的白牡丹。听郑才人说你前些日子与她御花园里品茗赏梅,颇有逸趣。”
她不想坐,想咬人。
然而到底咬不得,她轻轻磨了磨牙,老老实实挪回去,挪到案几另一边。
“陛下要瞧郑才人就去瞧,郑才人温婉知礼,自然比我这不知进退的强出百倍。”
“朕没瞧郑才人。”他搁下杯子,“朕是在瞧你。”
“哦,那陛下看够了没有?”
“不够。”
“脸面都看穿了也看不出花来。”
“是朕想看。”他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个明黄锦囊,“御赐‘万岁平安’锦囊一枚,换崔大姑娘安生陪着喝杯守岁茶,不为过吧?”
明黄锦囊上金线盘着吉祥云纹,里头硬邦邦坠着个东西,瞧不清。
“陛下该去赏那些温婉贤淑、翘首盼您垂怜的娘娘小主。值此良宵,何必在我这‘粗鄙无知’之地消磨?没得污了圣耳。”就着茶水抿了抿濡湿的唇,逐客词说来道去又绕回这一码。
“朕偏要消磨,朕偏觉着此间天高海阔,远胜六宫温香粉窟。”
“强词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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