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原在某些时刻也有相似的寂寥。
只与她而言是被无数珍馐美馔簇拥着的，高高在上的挑剔；而于他则是记忆深处那碗永远也无法再尝到，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粗陋馄饨。
云泥之别，天壤之隔。
一念及此，那刚刚生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牵连感瞬间便被他亲手不留痕迹地掐断了。
“元晦兄？”卫峥见他神色几番变换，又轻唤了一声。
“走吧。”萧承懿站起身。
甫一出膳堂，午后愈发炽烈的阳光便兜头盖脸泼洒下来。空气翻滚着热浪，将远处的亭台楼阁都炙烤得微微扭曲。
他微眯起眼，日光刺得人眼底泛起一片生理性水光。他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孤峭自成。
卫峥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元晦兄，”他开口，“明日我会告假。”
萧承懿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何事？”
“家父命我去城外军营观操。”卫峥神色微恭，“近来边境不稳，父亲希望我能对军情有所了解。”
萧承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二人沿着碎石小径，穿过一道雕花回廊，一路朝兵经阁而去。各自怀揣心思，一路静默无声。
又是两日过去。
这日，萧承懿正温书课业，窗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微微皱眉。数息之后脚步更近，而后是两声轻叩。
“进。”
门扉推开，小侍探头进来：“殿下，卫公子来了。”
萧承懿微诧：“他不是去军营？”
小侍摇头：“奴才不知。”
“请他进来。”
不多时，卫峥大步走入，行了一礼：“殿下。”
萧承懿示意他坐：“军营如何？”
“甚好。”
卫峥在他对面盘膝而坐。一身月白交领直裰，束青色两面锦腰带，衣饰简朴。这般素衣往往更显他气质沉闷，今日眉目间却隐约有舒展的清朗。
明朗转瞬即逝，又是一贯的沉稳。他自袖中取出一个黑漆食盒，推至萧承懿面前：“元晦兄，这是我回京路过西市，买的些许点心。”
“西市？”萧承懿轻挑眉梢。
那可不是什么风雅之地。每到辰时，那片街市便被各类叫卖声填满，鱼贩拉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胡商赶着骆驼送来西域瓜果香料，铺子门外熬着各色卤汁，卖春卷的蒸笼腾着热气，油饼摊子上的麻油辣椒香直往人鼻孔里钻。整条大街皆是扑面而来的、不管不顾的热闹烟火。
萧承懿盯着那食盒看了两息，目光闪了闪，点头道了一声“有心了”。
“殿下打开瞧瞧。”卫峥紧着催促。
掀开盖子，一股浓油赤酱的香气瞬间散溢开来，勾人馋涎。红油抄手，北疆烤饼，五香驴肉，炙脆藕盒，酱汁焖黄花鱼。
烟火味十足的几样点心，卖相极佳。这般热腾腾，想必卫峥也是费了不少工夫。
萧承懿心下一动：“子陵有心了。”
卫峥迎上他目光，颔首笑道：“前些日子见殿下胃口不佳，恰巧路过城西市，见这几样做得精致，便买了些回来。”
萧承懿看向对方那双温厚而澄澈的眼睛，心中已然明了。
自己出神时的一丝恍惚，竟被卫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体贴，不动声色却又温暖诚挚，正是卫峥一贯的行事。
“正巧，我也未用早膳。”萧承懿拿起竹筷，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抄手，红油在白瓷碟中晕开一圈炙热的朱砂。蘸一抹麻辣红油，一口咬下，滋味十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扬州城那个不起眼的小摊前。
一瞬的恍惚一闪而过，却让萧承懿蓦地停下了筷子。
卫峥见状，连忙解释道：“抄手滋味如何？这是城西最出名的沈记，每日辰时便排起长队，我差点儿也没买到。”
萧承懿回过神，轻轻颔首：“滋味不错。”复而用竹筷轻敲了下面前瓷盘，“你尝尝这烤饼。”
门外又闻轻车熟路的脚步。还不等近侍通传，一袭桃红锦袍已抢先挤进了门。
“殿下！殿下！快救救小爷我！”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那被罚得苦不堪言的谢珩。
此子三日前被祭酒罚抄《春秋繁露》，眼见期限将至，这几日不见人影。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寻来。
谢珩一边呼救一边跨进门槛，步伐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生生顿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看萧承懿，又看看卫峥，最后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叠油光发亮的点心上。
“呃，这是......”
卫峥主动解释：“西市的几样点心，我带来给殿下尝尝鲜。世子若不嫌弃，一起用些？”
谢珩一愣，旋即眼睛一亮：“哎呀，倒是打扰二位雅兴了。不过这等市井烟火之味，倒也别有情趣！”说着自来熟地一屁股挤到二人中间，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要下手。
“慢着。”萧承懿筷子一横拦住他，“你不是来求救的？”
谢珩这才想起正事，一拍脑门：“险些忘了！殿下！救命！”
“又作甚妖？”
“那《春秋繁露》，小爷我真抄不完了！”谢珩哭丧着脸，“老头莫不是想让我抄到手脱皮？现下离交卷还剩一日，小爷我不眠不休也抄不完啊！殿下，看在同窗之谊的份上，您搭把手如何？”
萧承懿看他一眼，淡然夹起一只抄手送入口中。
“自找的。”
谢珩哀嚎一声，作势便要往萧承懿袍袖上扑：“殿下！三星捧月，三足鼎立，咱们泮雍三杰，蹴鞠场上的出生入死，难道还抵不过一部破《春秋繁露》？”
“泮雍三杰？”卫峥微讶，“何时有了这说法？”
谢珩理直气壮：“自然是此刻有的。我合计着，咱们仨在学宫里称得上‘杰’，一个以文惊四座，一个以武服人心，一个嘛”他厚颜无耻指了指自己，“自然后是以貌取人。”
萧承懿与卫峥齐齐摇头，面面相觑，失笑不已。
“子陵，来，一起用些。”他挪开身子，朝卫峥招了招手。
“啊？”谢珩顿时急了，“殿下！三足鼎立，您不能单脚蹦啊！”
萧承懿懒得再理会他，径自将谢珩晾在一旁，与卫峥谈笑风生。
谢珩见二人不肯松口，忽地灵机一动：“殿下若肯伸手相助，小爷我情愿以一件珍宝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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