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那天,鸣金操戈声响了一夜。
无人知素日龙精虎猛的老皇帝如何骤然宾天,正如无人知晓那位自民间归来的三殿下,如何翻了太子的盘,一朝黄袍加身。
皇权更迭,乾坤倒悬,阖宫上下屏息凝神,静待着未知的命数。
这个“阖宫”里并不包含崔明禾。
“几时了?”
灯火漾着软榻上少女倦怠的眉眼。崔明禾指尖慵懒一弹,一枚话梅核“嗒”地落进银盘。
“回姑娘的话,子时一刻了。”
啧,年少轻狂时当真该少结些仇怨。这不,萧承懿那厮“莫欺少年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旧账,如今结结实实砸她脸上了。
崔明禾甚至苦中作乐地想。
“怎么着,接下来是不是马上要来寻我清算旧账了?”她支起身对流萤玩笑道。
正是新旧交替、清算旧臣的好时机。杀鸡儆猴也好,敲山震虎也罢,她这当年在太学学宫里将萧承懿往死里作践的“活跃分子”,定是首当其冲了。
“唉,左不过就是当年手欠,嘴也贱些个吗?再无非不就是把他推进护城河那么一两次……小孩子不懂事,他莫非也长不大么?”半真半假叹气,她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划纳入“孩童”范围内。
玩笑归玩笑,崔明禾心知肚明。那条蛰伏多年、记仇入骨的狗,断无可能好心放她一马。
再者市井有言,“铁打的崔家,流水的皇帝”。她出身清河崔氏这等顶级门阀,新帝登基,焉能不拿世家开刀立威?她这等与萧承懿有宿仇的,简直是瞌睡递了枕头——一时动不得崔家根基,还动不得她一个崔明禾?砍了立威正合适。
是以啊,安心等死吧。
事实上,崔明禾真真好奇,这位表面温文尔雅内里黑透了的陛下要怎样无声无息地料理她。白绫,鸩酒,还是悄无声息让她“病故”?总不至是抄家流放,那动静未免太大,崔家的脸面,新帝眼下怕是还得掂量几分。
崔明禾索性向后一靠,安心地躺平了。
子时三刻,更深露重。
唯有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簌簌作响。她刚拈起一枚金簪,欲拨那将烬的灯芯——“陛下驾到——!”
尖利的通传撕裂寂静。
“陛下万安!”宫人瞬间筛糠般跪倒一片。
殿门轰然洞开,凛冽风雪裹着血腥气卷入,吹得烛焰猛地一跳,光影乱舞,将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炭火暖意也悉数带走了。
火光摇曳间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口,皂靴是首先踏进来的,然后是玄色织金常服的一角,她垂眼一瞥只看见几星凝固的、脏污的暗红色血渍。
冷,砭骨的冷。
崔明禾懒懒抬眼,目光投向那步步走近的人。
她坐着,他站着,一如太学院时无数次对峙光景。只是彼时是少年阴郁的隐忍,此刻是帝王沉凝的威压,天壤之别。
“外头风大,明禾自幼便畏寒,”他的声音穿透夜色而来,不辨喜怒,似老友间寻常关怀,“怎么不点一盆银丝炭?朕记得你最喜欢那炭火烧起来时,哔剥作响的声。清脆,热闹。”
果然!撕了那层惺惺作态的温良皮,开口便是小人得志的腔调。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崔明禾暗嗤,当年怎么就没看出这是头笑面虎?
萧承懿的话音刚落了,内侍王喜立刻机灵地吩咐人搬一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炉进来,小心翼翼放置于殿中央。
他甚至当真踱步过去,悠闲地先烤了会火,让王喜斟了两杯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崔明禾的方向。
呵,“朕”?登基大典都没办呢,惺惺作态。崔明禾心道。
他在距她三步之遥处驻足,居高临下地、玄色身影投下巨大压迫感,语气里含一丝微不可闻的散漫笑意:“还是说,崔大姑娘,如今连一盆好炭也用不起了?”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崔明禾一点儿也不意外。
只是她颇感稀奇,这年头的暴君在杀人前都要这么温柔体贴地问一声吗?
世道真是变了,萧承懿也真是变了。
这可真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闲着没事儿手贱撕他文章?!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他推进护城河里!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狗玩意!
只怪她作威作福惯了,何曾长过记性。
烛火照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与记忆中那张沉默阴郁的面孔重叠又剥离。跟从前一样又不太像。
其实早先,崔明禾只当萧承懿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呆子。可时移世易,如今眼前的人掌控着她生杀大权。
把玩着一把金错刀柄,眼风扫过案几上一碟蜜渍话梅,萧承懿忽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你倒还有心思。”
“要不然呢?还得像殿外那些人一样哭丧着脸、夹道高呼吾皇万岁、恭迎陛下您大驾光临吗?”
“再说,”她斜觑来人,“大半夜的,您穿这么一身来我这儿,是怕我死得太痛快还是什么?”
“崔明禾。”
他倏然逼近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朕当真是厌你厌得紧。”
——厌她厌得紧?
崔明禾撩起眼皮瞧他一眼。
萧承懿大概是真的很恨她,以前是。现在也是。还得捎上崔家。
不知道的人看他这副模样,还以为她崔明禾杀父夺妻、当了他萧承懿的负心郎呢。
崔明禾气笑了:“承蒙陛下隆恩浩荡。”
“不过真要论起来,当年您生母当初的身份又不是我杜撰的,我也不算是”
——也不过是添油加醋,在学宫里广而告之罢了。
崔明禾话说到一半,见萧承懿渐渐收敛的冷笑,便识趣地没说下去。
说起来,她之前看不惯萧承懿,后来“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归根结底还是源于这人泥腿子出身。
萧承懿的生母浣衣女出身,当年被老皇帝下扬州看中,做了一场飞枝头变凤凰的梦。只可惜老皇帝过了新鲜劲就把她抛诸脑后拍拍屁股独身回了京城,自此留下个孽种——
而这有娘生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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