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懿这些日子一直连轴转于上朝、议事、批折子里。
清河崔氏根深叶茂，为世家之首。姻亲裙带关系遍布京畿，其势如日中天，牵一发而带全身。
世家贪墨、结党营私、蝇营狗苟，桩桩件件都被他一一记下。他现下奈何不了，也只能先从些旁枝末节的小鱼小虾上着手。
指腹重重碾过酸胀的额角，只觉有些疲惫。
“王喜，她怎么样了？”
王喜心头一跳，忙道：“已按陛下吩咐，将崔姑娘安置在耳房里。”
萧承懿垂着眸子，没说话。
王喜觑一眼帝王晦暗不明的神色，试探道：“奴才瞧着，崔姑娘似乎没有闹。”
说实话，萧承懿其实有点讶异。先前不过是从长信宫到扶摇宫便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阖宫不宁的人，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在那冷清寒碜的耳房里头竟然没闹也没哭？
他本以为，这女人该是闹得天翻地覆才对。谁知她竟一声不吭安之若素，似乎极为安分。
蹊跷。
——到底是崔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这点心性还是有的。
——还是说，她又在憋什么坏招？
“知道了。”萧承懿冷笑了一声，更倾向后者。
“不闹，是因为她心里有数。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略一沉吟，又吩咐：“吩咐小厨房准备两碟点心，别饿着她。”
然而很快有人来报，“知道自己如今什么身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崔大姑娘嚷着御膳房又拿猪食敷衍她，将点心砸了。
心高气傲，可真是半点不肯消停。宫人们面面相觑，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笃定。见怪不怪，崔大姑娘的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稳定。
“别让她吃了。”萧承懿又气又笑。
“她还真能作。你去告诉她，若是她还不吃，明日，朕便让尚食局的人拿馊饭喂她。”
王喜领命去了，心下却打鼓。只道陛下这话传过去，怕不是劝降，而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报信，这一回报的是崔大姑娘把耳房给砸了。
“砸了？”萧承懿刚拿起朱笔的手一顿。
“回陛下，崔姑娘她……她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还说……还说这破地方，连狗窝都不如。”
这姑奶奶，是真要把天给捅个窟窿才肯罢休。
“由她砸。”他已经作不出什么表情了，索性冷着脸。
“缺了什么，便让内务府补上。她若喜欢，把太极殿拆了重建，也由她。”
“由她去。”
又不多时，外头的小内侍第三次叫苦不迭地报信：“陛下，不好了！崔大姑娘她她把耳房给点了！”
“你说什么？”萧承懿“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朱笔应声而落，在明黄的奏折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王喜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陛下，千真万确！耳房那边已经起了浓烟，火势不小！”
萧承懿脸色铁青，一把推开面前的御案，奏折散落一地。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玄色的衣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太极殿离得不远，萧承懿却觉得漫长得像是走了一辈子。
走水以耳房起势，他到时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火舌舔舐梁柱，灼烧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朱漆融化是熔金泻玉，瓦片坠落是珠玉迸溅。
宫人乱成一团，呼号四起。提桶的，端盆的，泼上去“嗤啦”一声化作白汽。
“救火！快救火！”
“水来了，水来了！”
“接水！接着水！”
“快去禀报陛下！”
“陛下已经来了！”
“都别愣着！”
王喜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快，快来救人！快救崔姑娘！”
有内侍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前行礼，被萧承懿一把挥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浓烟缭绕的火场，内侍们想拦，又不敢拦。
崔明禾不能死，崔明禾不能死。
“人还在里头没出来！”
萧承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疯魔一般就要往火场里冲，王喜和几个侍卫见状肝胆俱裂，拼命抱住萧承懿腰身。
“陛下！使不得啊陛下！火太大了，您不能进去！”
“放开！”
“都给朕滚开！”
人群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看，在那边！”
萧承懿猛地回头，视线穿透翻滚的灰雾——只见崔明禾好端端站在回廊下，风卷起她鬓边滑落的一缕墨发，衣角翩跹，烟灰只污了她月白裙裾小小一角，鬓边那支红玉髓簪却依旧鲜亮。她甚至闲闲抱个手炉，神色较看勾栏瓦舍的杂剧要更津津有味。
萧承懿怔怔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人影。眸中的猩红还未褪去，惊骇、暴怒、庆幸、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空白。
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
空白之后随即而来的便是猛地冲上头顶的一股血气，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是被愚弄后的滔天怒火。
“崔——明——禾！”
他快步过去，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个名字。连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三五步之遥相对而立。一边是地狱般的火海，一边是人间帝王无声的震怒。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木梁剥落的刺啦声，还有一种名为“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少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映着跳跃的铺天的火色，也映着他失魂落魄的倒影——玄衣凌乱，发冠微斜，哪有半分帝王威仪？
崔明禾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陛下，这么大的火，您还亲自来看热闹，真是……体恤下情啊。”
萧承懿脑子里不知怎么的，不合时宜地就想起一个词，“恃宠而骄”。
五味杂陈。他知晓这词不合适，但此时此刻也只能找到这个词来形容崔明禾。她仰着脸，眉眼弯起，笑得嚣张得意。火光映红她的面颊，染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世间会有那么多勇士甘愿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
“你——”胸膛剧烈起伏，怒极攻心之下，斥责的话却堵在嗓子眼，只化作一个杀气腾腾的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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