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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

第106章 他是

杜如磐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从萤夺过他手里的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

这是兵部梳理的西州军乱始末:先是根据王兆深的折子所言,谢玄览死于西鞑骑兵夜袭,宣至渊不知所踪,似乎畏罪潜逃。隔两日又有詹州知州的急递入京,说王兆深在詹州春风楼杀**西鞑骨扎将军,接着又被刺客反杀,那刺客武功高强,屠戮百人,知州费了大力气将其围堵,正欲剿杀,却被晋王亲卫持玉牌截走,请朝廷明鉴。

从萤心里乱得像刀戟在乱砍,一时怔怔无言。

杜如磐说:“明日早朝,兵部便要将这折子递上去,参劾谢三公子与晋王,此事干系重大,四娘子,你要赶快与这二人撇清干系!”

晋王也被卷了进来。

从萤将折子塞还给杜如磐:“多谢杜兄提点,不送。”

她转身去马厩牵马,顺便喊来一个院使替自己告假,出了太仪侧门,便匆匆往晋王府驰去。

晋王正在喝药,这几日他似乎又清减了,吞咽时能看见他颈间有青色的血管滚动。他一张脸白得像雪,衬得鬓发眉眼愈黑,唯余一点活气在眼尾,见到她来,温柔地从眼角溢出。

“听说最近太仪里很忙……”

“殿下……”从萤声音哽咽,见到他的瞬间泪水涌出眼眶,“王兆深折子里说三郎**,三郎他……他……这是真的吗?”

原来是为这件事。

晋王默了默,起身向她走来:“你先不要着急,此事说来话长——”

从萤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仿佛难过极了,心碎的目光隔着泪水望他,似是焦灼,又似是祈求,不知是将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神仙,还是罪魁祸首。

晋王试着安抚她:“你不要担心,阿萤,谢三他没死。”

从萤闻言,呼吸滞了一瞬后屏住:“殿下是收到了三郎的消息吗?”

晋王说:“还没有。”

从萤问:“那殿下如何知道他还活着?”

晋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这时候说出他和谢三的关系,告诉她只有谢三活着他才能活着,恐怕她难以接受相信。

他的沉默被从萤当成了哑口无言,她因失望而更加难过:“殿下,我不需要假意的安慰。”

晋王问她:“那你要什么?”

从萤说:“我要到西州去,来向殿下辞行。”

“不行!”晋王态度坚决:“简直胡闹,西州即

将起战乱,别人都往关内跑,你这时候去做什么?”

从萤说:“去给三郎收尸。他生前已经吃了太多苦,我是他的妻子,理应去带他回家。”

晋王道:“我已经说了谢三没死,阿萤,你信我这一回。”

从萤声音颤抖:“我如**……殿下,我不敢信啊……”

谢玄览的死讯像一根尖锐细长的针,从她的脑仁一直扎到心里,无论她是思绪一动、还是心流激荡,都会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慌和疼痛。

她不敢深思,也不敢过于悲伤,如今仅凭一口气吊着到处奔走。

既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虚惊,又警惕地不敢轻信,生怕这是空口的骗局,怕一颗心刚落回去,很快又被残忍的真相碾碎,更怕她在云京耽搁太久,三郎连尸骨都要寻不见了。

她伤心得难以冷静思索,在晋王面前口不择言:“他是我的夫君,是为了我才被流放西州,丧失性命……我从来不敢想会真的失去他,如今也接受不了,我心里真的好难过……我现在只想去找回他,想陪着他一起……”

话说到最后,隐隐有死志。

晋王陡然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到面前,厉声冷色道:“你说你想什么?你疯了吗?!”

从萤落泪阖目:“是,我快要疯了。”

晋王看她的眼神中生出某种恨意,恨不能将她切齿啮骨,恨不能将她肩骨攥碎,语调也因阴冷而显出偏执的意味:

“怎么,这时候知道被抛下的痛苦了?你以为只有你尝过痛失所爱的滋味吗,嗯?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姜从萤我告诉你,别说谢三还没死,就算他真的**,也不许你为他自轻自贱,你更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志得意满风光无限,活得没人敢在你面前提起他,活得彻夜难眠,既怕梦见他又怕梦不见……姜从萤,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多难熬吗?这样的日子,你也得过上整整十五年……不,你要过上五十年,直到你白发苍苍,儿孙绕膝,你偶尔闭上眼,还能记起他离开前的样子。”

他的语气寸寸绝望,说到最后,几乎每个字都沾着血腥气。

从萤望进他赤红的、涨满血丝的眼睛,从他幽沉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模样,似乎与梦里的自己合辙难分,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那是她吗……那是梦吗?

她被晋王这副爱恨交织、痛苦又克制的模样震慑,脑中一时嗡然,像是万千金铃齐震

她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白茫茫的、飞絮一样滚丝成团她被包裹其间像置身大雾中疑惑地向前摸索着

她怔怔望着晋王的眼睛唇齿颤颤沙哑着漏出一点细弱的声音:“你是……你是……”

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简直是异想天开昏了头了。

晋王捧起她的脸幽暗的瞳孔像极纯粹的玉石磨砺得夜色一样深、渊水一样光滑没有任何色彩只映着她清清楚楚仿佛要将她锁在里面。

他问从萤语气仿佛循循诱导:“我是谁?”

从萤觉得有些窒息因为一时间承受了太多事情心脏跳得要裂开一样胸腔里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她紧紧攥着晋王的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僵持时外头传来敲门声陈成

在外禀报道:“殿下陈章从西州回来了说有急事要即刻禀报殿下。”

从萤倏然回过神扬起睫毛望向晋王。

晋王放开她转身走到屏风边默默平息自己的失态。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卷着他的袖口拂过绣屏上的字令从萤再次注意到了绣在屏风上的那句谶诗。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何谓幻身相逢?

也许是情绪崩溃到极致后产生了一瞬空白从萤竟然认真思索起这个与眼下的人和事都无关的问题。

好一会儿她听晋王轻咳了几声然后说:“既然我的话你不信那就留下一起听听陈章怎么说。”

从萤应声好走到碧纱橱后暂避晋王在玫瑰圈椅里坐下。

陈章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往晋王面前一跪竹筒倒豆子般将西州发生的事一一道明:

“殿下料事如神王兆深果然心生歹意想取宣至渊而代之。您让属下去西州保护谢三公子的安危可惜属下办事不力慢了一步西州军营已遭到了**夜袭谢三公子和宣统领都不知所踪属下明察暗访后来抓到一个逃窜的王四党羽他说谢三公子在詹州春风楼大开杀戒……”

陈章是暗卫**出身见过无数**但回想起春风楼里尸山血海的恐怖景象仍觉心中胆寒。

他简要叙述了如何从康知州手里夺下谢玄览如何将他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养伤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呈给晋王。

“这是谢三公子撑持伤重写下的《陈事表》,请殿下亲览。”

晋王刚伸手接过,听见碧纱橱后传来椅凳绊倒的声音,他转头,看见从萤仓皇激动地扶在门边,讪讪地望过来:“殿下……”

晋王朝她点点头:“过来吧,一起看。”

谢玄览的字写得又密又潦草,从萤站在晋王的圈椅后,要微微向前俯身才能辨认。

她的发梢来回拂着晋王额中的美人尖,心跳过快的胸腔几乎贴在晋王耳畔,她全神贯注对此毫无知觉,晋王却分了神,下意识向她这边侧首,视线从信纸转移到她攥着自己袖边一点衣料的葱白手指上。

思绪如平湖生浪,突然想起前世的很多瞬间。

他带着她城郊骑马、故意扬鞭加速的时候。

灯会上有不长眼的浮浪醉鬼拦路搭话,被他一脚踹下湖的时候。

还有……床帏之间,掀起灭顶欲浪的时候。

只要她心里紧张,就会不自觉地攥住自以为可倚靠的东西,往往都是他的袖角。

虽然嘴上不说,但事情发生瞬间的身体反应是难以掩盖的。

晋王出神出得深,眼角眉梢带起温柔的意态,这温柔在跪于下首的陈章看来,不啻于一点夺得春色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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