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当朝阳霞举,一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闪动着庄丽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过去每一个清晨一样。
从南掖门至紫宸宫一路,同时被旭日照亮的,却是战死枕藉的军人与渗入朱墙砖缝的斑驳干涸的血污。
既决定了走这条路,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无论禁军还是御林军,都按谢澜安的指令厚葬,发双倍抚恤。内庭百余宫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泼水洗刷了三日,才将中殿的血迹洗去。
终在二月初五这日,紧阖的外宫门打开。
由禁军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门,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宫城变故结果如何的朝臣们,纷纷着朝服齐聚于凤阙之下的广台。
清风自高台吹拂下来,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阙楼上,映入群臣视野。
只见庾嫣身着一袭上皂下缥的谒庙朝服,衣上绣着古朴繁丽的祥纹。与这套后宫等级最高的服制相比,妇人的面容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憔悴,黑白参半的发髻在晨风中微微颤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却是一名年轻女郎。
女子换了一身青玉色飞髾袿裾,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飞天髻,簪戴镂金珰,两道俊长的双眉间,罕见地以朱砂点成一枚凤翎形的花钿。
丹凤欲飞,为她本就丽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彻绝艳。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纬龙纹曳地长氅,更显示出逾过规格的威凛。
谁都认得谢澜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们哪敢认,这威仪浩荡的女子就是那位谢家宝树?
不敢置信的同时,许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与谢氏的较量僵持了整个正月,今日出现在阙楼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谢家败了,若是谢澜安,自是皇帝没能斗过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结果,一目了然。
谢澜安今日连龙纹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换主了吗?
就在群臣内心彷徨,窃窃私计之时,谢澜安微一侧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紧了紧手心,开口:
“诸卿无须疑虑。先时宫闱生乱,幸得谢中丞护持,今内乱已平,已是无碍。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惊吓,太医嘱休劳静养,这段时日是无法会朝了。
“不过陛下龙躬欠安犹不忘国事,已与哀家商议,立大皇子为太子,追封绾妃成氏为恭娴皇后,除谢澜安为太子太师,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养病期间,便由谢……谢相代为摄政监国。”
摄政相国!百官轰然。
说完这段话的庾太后几是咬碎银牙,恨过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转看谢澜安,仿若在问:如此你满意了吗
?
三日前,谢澜安软囚皇帝后,差人给长信宫传了句话:“要不要你儿子和孙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庾太后闻信,肝胆俱裂。陈勍是她独子,那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更是陈氏最后的独苗,谢澜安都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庾太后不敢赌她还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谢澜安的要求。
谢澜安神色淡然,以嘉奖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这种上位者的语气对待过,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嘶哑地笑了声:“一个丞相之位,还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镜,今日这场宣告,不过是谢澜安过渡的一步。
这女子是为了让朝臣顺从地接受现实,稳定京内治安与外郡藩镇,才逼她出面扯出这个幌子。
她要的是治国之权!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摄政摄政,自古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现,他们甚至疑心,陛下还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们该当如何抉择,就此匍匐,从此听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吗?
人心浮动之际,忽听背后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众人回头,陡然发现身后的宫门阖闭了。
不知何来的阴风刮过每个人的背脊,众卿再抬头,便觉谢澜安立身的巍峨高阙,与这狭长的宫道形成高下相倾之势,连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楼,也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对着他们。
真是个被一网打尽的好地方。
“……这、这是何意,谢中丞欲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吗?”
“总要让我等见陛下一面,问个清楚!”
紫竹扇骨不轻不重敲击着女墙,谢澜安长睫下睨,眉间的花钿在朝阳下折出冷漠的冶艳。
贺宝姿在女君侧旁扶刀开口:“太后懿谕在此,陛下诏书也在此,疑谢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医已言陛下不能见风,求见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诸位皆是国之肱股,谁欲谋逆?!”
郗符仰望阙楼上那道煌煌清绝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动朝袍,第一个跪下去。
“微臣谨遵旨意,从此愿以谢相为尊,追随谢相辅国安民!”
这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郗符终于认清了,谢含灵已非他年少时视作对手的那个谢含灵。
宫倾的那一夜,无人知晓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
他想,只要谢含灵给他个信号,他愿意像当年中秋夜剿除靖国公那样,再与她并肩作战一场。
尽管这一举动吓得郗家老父魂飞天外,连连问他到底是想入宫护驾,
还是想随谢家造反?
郗符没想过后果,他只觉得,跟着谢含灵压宝,总不会错。
他只有嘴硬,其实对谢含灵的信任重过任何人。可惜,谢含灵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无关痛痒的信任,也用不着累赘的助力,她只会带着一干精锐之师披靡向前,攀上权力的顶峰,不回头施舍一眼。
这个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为她对手的资格。
那么他就认输。
跪拜一个他心服口服的人,总比对他人俯首称臣舒服些。
郗符这一跪,令御史台的人如梦初醒,这些一路跟着谢澜安做事的人,更无二话,纷纷稽首。
列身末尾的谢氏门生进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悦诚服。
人心都是从众的,承认的声音一多,余下见机行事的臣子便也顺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却也有骨头硬的,新科进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门的邝逢辰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因尚未授官,他仍穿着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风里飘摇却不倒的纻草。
“请上人恕罪,学生不见国主,不敢妄跪!
邝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谢氏女学的恩泽。他对擢贤选良的谢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码归一码,师生之谊是私恩,国格断不能乱。
谢策所言不虚,这些从底层寒庶中考取上来的人,果有几个忠纯直言之辈。
谢澜安脸上不见喜愠,稍稍回头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风的柱后走出,怀中抱着襁褓严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递给庾太后。
庾太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被囚禁在紫宸宫的皇帝,还是接过,配合谢澜安隐忍地对下面道:“汝等看清!
几声断续却清晰的婴孩啼声从高处飘下。
那些已将情况想到最坏的大臣,忽见皇室血脉尚在,心中五味杂陈地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谢家没有走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无绪,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强不过她,故尔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几人。
邝逢辰听见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动摇。
然而未等他决定如何,便听谢澜安终于开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体以我为尊,不遵圣旨者,下诏狱。今日之后再有妄议宫闱,祸乱人心者,斩首示众。
她站在这里,不是来求着这些人认可自己的,她没这份好耐性。
乱世严法,想煞住这股疑风,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
有人会觉得这是为了粉饰她得位不正的酷法,无所谓,谢澜安只想筛出还愿做实事的人,维持朝廷运作不脱正轨。
“陛下既无力主持早朝,即日罢大朝会
,组建内阁,由六部尚书、中书省、秘书阁要员随我议事。”
“着礼部立即拟国书,致伪朝——彼欲和谈,便归还两京上郡之地,退回阴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统衣冠。否则,兵戈指北,绝不两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荡在高旷的宫阙间,谢澜安上位后这两道堪称利剑出鞘的诏书,在人心间波动轩然。
发过指令后,谢澜安转身下楼阙。她身上的氅衣在台阶上逶迤出一级级石阶的棱角,无人敢接近气度凌厉的女君身畔,皆随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边的那个位置,没人敢占。
谢澜安想着事,眼视前方不看脚下亦走得稳当。她侧首吩咐:“速令吏部铨授进士官职,尤其是女进士,擢入两省和京官尽快磨合。我要在内阁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贺宝姿忙紧走两步,应是。谢澜安又道:“将剩余的御林军打散,编入郡军。升肖浪为禁军指挥使统领,宫城安全由骁骑营接手负责。”
“卑职谢女君恩典!卑职遵命!”
谢澜安随即又利落地分派几事,仿佛她的脑海里,应对这种政权易换后的混乱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脉络,方方面面,尽虑周祥。
随者噤若寒蝉,唯余应诺。
下了阙楼,谢澜安觉身上充仪仗的大氅累赘,抬手解了下来。
允霜早已备好轻裘,适时上前为谢澜安拢上。
谢澜安顺手还欲抹了她不习惯的眉妆,转念想到这是五娘花心思画上去的,便留着它了。
“女——君。”等在朱墙前的楚堂迎过去,开口时打了个绊。
谢澜安如今身份不同,名为摄政臣,实是无冕君,所有人都要适应她新的尊位与头衔。
男子的语气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那邝逢辰是个苗子,真打进诏狱吗?”
能让楚堂开口求句情的,不沾亲沾故,那便是沾了点才气骨气。
谢澜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让他头脑清醒几天。”
邝逢辰能忍羞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骑绝尘胜过一众出名才子,附缀前三之后,足以证明他的毅力与才识。但不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一味维护君权正统。
他若只想追随一位符合道义顺他心意的仁君,从谢澜安背对荀尤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是了。
婴儿细弱的啼哭从身后飘来,谢澜安冷冷回头。跟不上她轻健步伐的庾太后,这会儿才抱着太子颤巍地从宫阶上下来。
与谢澜安视线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软色,正欲开口,谢澜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宫,亲自抚育太子。除这位外祖母,任何人无令不许接近太子。”
她不会将成蓉蓉的
遗孤,交到这位垂帘听政十几年,谋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进谢澜安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心头忽地一抖,从中窥见了不可违逆的傲睨。
眼睁睁见傅姆从怀中抱走小儿,庾太后在这一刻才对处境有了实感:陈氏江山名存实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观色,在沉寂的气氛中凑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讳,他自认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声乖觉地说:“二爷已经派大队人马去泗阳接应了,一有……的消息,立时来报。”
泗阳与金陵离得远,更别说胤奚诱敌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线变动,探子一来一回也需时间。
谢澜安捏扇的手指轻收,风吹动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当然要回来。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鸾鸟怎么敢不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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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岸边,料峭还寒的春风吹皱水面。
马蹄声逼近,褚啸崖执枪控辔,身后是五百甲骑,势如奔雷滚石。
褚啸崖的铠马鞍侧挂着一只裹有圆状物的锦缎包,随着坐骑的驱驰一颠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一想起数日前乍见他儿项首的一幕,褚啸崖便血气倒涌,心如油煎。来的路上他发誓,必亲手将那小子碎尸万段!
不教竖子以命偿,他枉为人父!
就在飞骑前冲之时,前方野地上忽现两道绊马索。褚啸崖反应迅急,扯缰警喝,其坐骑是千里挑一的神骏,默契地跃蹄跨索而过。
这支急行军跟随大司马南征北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放缓进速,数骑出列,出枪挑断绳索。
褚啸崖一马当先,眼如怒虎扑人,口里道:“小儿把戏!”
再行二里,又有铁翻板设于泥路,人马一旦踏入,等待他们的便是蹄折颈坠的下场。斥侯发出一声警哨,示意有异,让主军绕道而行。
就在警哨响起瞬间,两侧的荒草苇丛间蓦地箭矢齐发。
胤奚在褚盘离开前从他队伍中集上来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脑儿还给他老子了。
褚啸崖眯眸,手里三蛟绿沉枪快若蛇信,拨开数支散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不过尔尔,不敢正面迎战,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当缩头乌龟?既然没有胆子,安敢杀我儿!”
怒发冲冠的浑厚回声响彻天地,胤奚背临泗水,提刀的那侧衣袖紧扎在隽白的腕子上。
他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对漆黑的眸子亮而稳,像绝壁边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军终究被截缓了冲势。
默念一声“鸾君杀敌”,胤奚上马,带领身后的方阵开始冲锋。
盔甲
全副武装的北府军摒弃箭矢干扰,在河岸迅速调整阵型,双方便如两块棱角分明的铁板,相向对撞,眨眼间互相凿入对方的阵中。
一场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战,连试探质问都嫌累赘。胤奚与阮伏鲸呈左右犄角的夹势,与褚啸崖马头擦过时,雁刀与马槊齐出。
“乒、“锵清脆两声,褚啸崖铜环眼迸射凶光,举枪以一敌二,不令敌刃沾身。三人冲入对阵,顺势斩杀数人,旋即打马回头再战。
胤奚的目标很简单,他的刀锋锁死了褚啸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褚啸崖的目标也很简单,砍下胤奚的脑袋,将他尸体让麾下铁蹄踏成肉酱,祭奠豹儿的亡灵。
左手刀?褚啸崖盯着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枪攫出如电。胤奚横转刀背,将抖成银花的枪尖挡在咽喉前,虎口却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镡。
好重!
马上长兵器优势明显,配以褚啸崖力大无朋的压制,胤奚步战的灵活发挥不出。阮伏鲸夹马从旁侧应,刺去的槊尖却每每被褚啸崖提前预料一般,不用回头,信手封住攻路。
马背上的褚啸崖,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杀,他就是猛兽本身。
任何妄想挑衅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连狼都算不上。“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往女人裙底下钻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杀了褚家人之后还能活?
“凭你这口破刀?
“还是你这些虾兵蟹将?
“还是谢澜安?
褚啸崖每问一句,枪随声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抡圆的铁锤反复捶打,鸾君刀几度险些脱手。
直到听他提及谢澜安,胤奚瞳孔紧缩,炽烈的阳光一瞬涌进眼底,应激成了竖瞳。
等待褚啸崖的这几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会怕死,怕了死,便会真死。
悍野的青筋从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胀成坚实的块垒。他眼神发狠,放弃防御褚啸崖的杀招,转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鲸识出胤奚以命换命的意图,下一刻扑出去探手握住褚啸崖的枪头纂,人弃马落地,扣着那枪尖使劲下压。
鸾君刀逼至颈侧,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啸崖若想躲这一刀,便得弃枪腾手控马,否则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鲸的角力撼下马来。
却不想褚啸崖大喝一声,反夹枪在腋,向上较力,竟隐隐有将阮伏鲸拖行马下的架势。同时他左手抽出腰间屠鲵,竖挡住鸾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门,道声“下去!
褚啸崖的坐骑扬蹄向胤奚的马咆鸣长吼,胤马蹄
子一软,正拧腰避剑的胤奚就摔下马去。
褚啸崖同时撒开长枪,阮伏鲸受惯力后翻,滚了满身泥泞。
至此,胤阮二人皆落马下,褚啸崖犹稳坐马上,缠绕着屠鲵剑脊的古朴剑纹罗织出危险的寒芒。
“郎君小心!
乙生的骑队与北府军的缠斗也不乐观。乙生一心想封锁住北府军对郎君的包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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