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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117章

青嫋进门时,谢澜安正倚着几案假寐。青嫋轻手轻脚地将前堂的门扉掩上,挡住廊外时停时下的雨声。

等她回过身,谢澜安已经睁开眼睛,淡淡打量着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将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觉懊恼地低头。

“无妨,本也醒了。”

青嫋见过娘子与先生们议事的样子,娘子不苟言笑时,有种薄凛的冷谡,像广寒宫上独伫的月桂,让人敬畏。不过,娘子对府中的家下人极少动怒加罚,对待她和束梦更堪称纵容了。

见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两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头。

“婢在梅蕊上掸了些薄荷水,本想为娘子提提神……”

谢澜安神色间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质疑的声音渐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虚宣扬的“女主江山”之论,也重新在坊间流传开来。谢澜安提防着褚啸崖背后捅刀,始终未寻到合适的进击之机。

为了随时应机调动,她昼夜坐镇堂中,自这春雨开始下,便没怎么阖过眼。

幕僚们熬不起,轮流休息,醒后再交接事务去向女君汇报。无论谁何时进堂,看见的谢澜安永远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惊奇,家主的这份儿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自家人却心疼。有一回谢逸夏实在看不下去,催着侄女去睡个整觉。

“前边有我替你守着,事必躬亲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顶住几日几夜不睡?”

结果谢澜安认真想了想,带点黠气地眨眼:“一百年吧。”

谢逸夏气笑,当她逞强。可几日观察下来,谢澜安就是一点也不萎靡,从夜半醒到清晓,她的一双秋水眸不见瞳眬,反而愈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来的流星曜玉,苍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养。

但此刻,谢澜安闻着沁凉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暂的梦境,久违的骷髅高台,又一次破土而出,将她送到顶手触天的寒啸穹顶,下视着茫茫风沙。

梦里她似乎想找一个人,竭力睁大眼睛在浊飞的沙尘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触感挥之不去,让谢澜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边送给蜀王的诏令,已被荆州麾将顺利地拦截下来,但胤奚那边尚无回音。

谢澜安抬手在梅瓣上轻轻拨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窝在鼻梁里侧。

她想,她是有点牵念他。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谋士们就陆续进来。

百里归月照例先坐

被临时召来的何羡

谢澜安敛住了多余情绪低头看案牍。

天气再暖一点一年的春种就要开始了。去三吴收地时谢澜安曾承诺借百姓种苗不管这场仗结果如何民生大计不能耽搁。

何羡却道情况不太乐观“京仓的粮储如今只有三成左右这还是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一旦宫室……”何羡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生变地方起些动乱粮运之路便可能壅塞。”

这位梦仙兄是个老实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为谋朝篡氏添一把柴。不过他早已是谢娘子船上的人无谢娘子托举便无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荣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谢澜安召他算账何羡就来了。

他的嗓音响在雨后有些闷沉的堂中谢澜安还在思索贺宝姿步履匆匆地进来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来几个对贺校尉见礼。贺宝姿随行随拱手没时间脱换沾泥的军靴径直走到谢澜安的座前。

“娘子宫里传出消息绾妃病重说想见娘子一面。”

谢澜安抬头:“不是一直在调养怎会病重?”

“会否是计故意诱女君的?”百里归月不敢让女君冒险在旁斟酌。

贺宝姿点头说:“属下也怕有诈宫里是让宝兴出来传的话肖护军把人送来了。这会儿就在院里。”

谢澜安眸色深晦“传。”

身着宫装的宝兴进来后先给谢澜安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烂桃似的肿眼泡哽咽着说:

“谢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让奴婢来传话。但是……我家娘娘虽已无力说话奴婢却知道她的心应是不愿让中丞大人入宫的。奴婢不懂这许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难产时伸出援手是以还请大人珍重万千。”

宝兴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求大人让奴婢回宫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现下还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寝宫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谢澜安心上她神情发冷:“绾妃生子后太医不是说危险已过吗怎会失血?”

“娘娘自从生产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说的见好无非是拿药吊着罢了。陛下的态度又不似从前温存每来看望一次娘娘总会郁苦难遣……”宝兴话音未尽泣不成声。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讨大事的见忠婢哀泣恸人也不免心生伤感。

谢澜安知人命脆弱。

但当这个即将消逝的人是她熟识且曾暗慕过自己又还是个正值如花年华的女郎……谢澜安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怅惘

又有一股愤怒。

恨天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却又无处发泄的深深愤怒。

二管事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前堂里等不及通传的都是急报,全荣抹着额角的冷汗,眼含明显的惊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来了?

谢澜安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眼底不觉回温。

“人没回!人头送回来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绊,一语罢,整个屋子针落可闻。

才收到绾纪噩信的谢澜安一刹间转头。

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却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乌瞳深处折断了,碎裂成无数片锐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没了眼里的光。

她的脚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样黏腻冰冷。

“再说一遍。

二管事反应过来,给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无事,无事!是他叫人将褚豹的人头送回了金陵,高挂在朱雀桥上,这会儿大司马的驿邸乱了套,正集结人手出城呢!

谢澜安挤迫出最后一口空气的肺腑,这才猛地舒张,血液回流,始觉窒痛。

但她脸上的沉静,与方才得信时别无二致。哪怕冷汗瞬间透了衣,随即又失而复得,她始终以镇定的面目示人,如同无论阴晴昏晓都矗立不动的云崖。

谢澜安缓缓“哦了声。

百里归月却蓦地抚掌。

她很快串起来龙去脉:“必是大司马派长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对胤郎君不利,却被胤郎君反杀。

“大司马出城去追了吗?楚堂接着话头问,眉宇也浮现出伺到转机的意动。

“出了!允霜带剑进厅,“北城门刚传回消息,褚啸崖携长子首颅,带五百骑奔北去。刘时鼎将军猝然间不知当不当拦,在马上与褚啸崖换了一招,还吃了暗亏。

“女君。

谢澜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啸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宫闱最佳的时机。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杀褚豹,传首金陵,就是为了激怒褚啸崖,引他离京,好为她腾出行事的空间。

他擅自为她定了计。

褚啸崖不懂得调虎离山吗?他当然懂,只是以大司马嚣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见爱子身首异处而无动于衷。

褚啸崖带走五百骑去寻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仍将大部队留在金陵,是为替他监视局面。而留驻北府的守军,也不能再调动了,因为大司马得知褚盘的动向后,定要防着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没有褚啸崖在京中发号施令,谢澜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却有另一桩隐忧,盘旋在她心头。

奚战得过褚啸崖吗?

当初他被浮玉山二当家围困于山寨

可今日胤奚要面对的是纵横沙场无对的褚啸崖是连刘时鼎都在他手下吃亏连二叔也不敢掉以轻心的褚啸崖。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

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师。”荀尤敬的嗓音比自报家门一路的元鹭庭还嘶哑“荀某无能教不出这等厉害枭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为你而流。”

谢澜安默而不语。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灵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动掀翻大玄这盘棋——”

“老师”谢澜安轻轻打断荀尤敬“仁义道德已束不住我。”

这四个字是她重活以来最先抛却的东西。

像前世一样用温良恭俭让给自己画地为牢沉默地忍受错误的无理的不公的压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见过百年相继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与奸谢含灵不过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拨掉她不能容忍的“乱”。

“好……好!荀尤敬呼喘着气,“那么,你可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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