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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与未尽雨》

第72章 “她不适合,她没良心。”

老房子的墙板和防盗门,仿若被岁月锈蚀,变得越来越薄,以至于外面的声音总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闻染总怕关门的声音吵着邻居老人休息,所以总是轻手轻脚。她发现许汐言也是。

进屋以后她甩开包,盘腿坐在沙发上。这沙发还和她以前的出租屋一样,小而窄,双人座,若她和许汐言同时坐在上面,两人势必有身体的某一部分要交叠。

此时她坐着,脑子里甚至还没回过神来。

许汐言……住到了她隔壁?

不知为何,闻染脑子里存了个很清晰的画面:

方才她在楼道里回头,没有灯,只有楼下一层声控灯是好的,传来很微弱的光线,楼道水泥窗口是很复古的镂空,菱形花样,月光倾洒进来,照在许汐言那张瑰丽的脸上。

那张脸无端显得很孤独。

闻染心想:现在这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来,热水淋浴过,把自己扔回床上。创业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吧,哪有时间奢侈的悲春伤秋。

第二天一早,阳光普照,洗去昨夜月光。闻染早早出门,没听到隔壁是否有动静,背着帆布包路过单元门口,阳光是一种馨暖味道,昨夜许汐言同她站在这里,身上溢散的复合香气,早已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唯一变了的,是闻染出租屋前的声控灯。

这种老房子的线路大多有问题,即便换了灯泡,也不亮。而这一次,闻染下班回家,发现那盏灯亮了。

烫着她握钥匙的手,像昨晚许汐言立在她面前,皮肤纹理里散出微妙的温度。

闻染心想:莫名其妙。

许汐言真的莫名其妙。

闻染回到家,发现另一个变化——隔壁静得出奇。

老房子隔音不好,租金便宜,租房的年轻人不停的换。从闻染住在这里开始,经历了很爱唱歌的女销售、醉酒后总是大笑的广告文员、还有之前那群总是打游戏骂脏话的男生。

隔壁倏然安静下来,闻染的睡眠质量显著提升。

但她再没遇见过许汐言。

许汐言真的租下了这里?

问是不可能问许汐言的。闻染这天下班,忍无可忍看了眼墙面贴着尚未揭去的招租广告。回到家,打了个电话过去问:“喂,请问房子还出租么?”

对方是位海城老阿姨:“喔哟小姑娘,你打晚啦,我这套房

子俏得来。”

她随口的一句称呼,却听得闻染悲从中来。

闻染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从前十七岁,遇到在学校香樟树下回眸的许汐言,那时她是小姑娘。后来二十六岁跟许汐言重逢,纠纠缠缠间,已然又过了这么久。

都说人的声音是最晚苍老的,所以阿姨听她打来电话,还是操着本地方言唤她“小姑娘”。

只有闻染自己知道,她不年轻了。

且不说熬夜后皮相总比十七岁时浮肿些,更重要的是一颗心,像受伤后痊愈一般,结出层厚厚的茧子。

闻染在电话里问房东阿姨:“租您房子那人,不会租了一辈子吧?”

“哈?”

“没什么,我开玩笑的。”闻染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带着一颗结出茧子的心脏想,就算许汐言租在她隔壁又怎么样呢。

许汐言应该没什么时间住在这里。

况且就算许汐言住过来,那又怎么样呢?

周贝贻签约进许汐言工作室,圈内为之惊叹,她倒能做到和闻染一样,分外平静。

她也不是什么物欲旺盛的人,诚如她自己所说,商场五十块一小时的商业钢琴也能养活她,也能让她每天弹最爱的钢琴。是否成名什么的,她倒也并非真正在意。

许汐言的工作室要求极高,对她也是,对她的钢琴也是。这天闻染帮她调律后,两人一起打包了麻辣烫和鸭舌,回到闻染小小的出租屋一起吃晚饭。

沙发太小,两人盘腿坐在地板的短绒地毯上,就着小小一张茶几,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抓糟卤鸭舌来啃。

周贝贻笑道:“现在总算不是只能请你吃面的时候了。”

刚遇见周贝贻那会儿,闻染的个人工作室刚开,柏女士的乳腺又要动一个小手术,她自然不想柏女士低头受气的找舅舅要钱,赶紧把最后余下的钱转过去。那会儿真是捉襟见肘,周贝贻和她也是差不多情况。

两人真的只能去超市买些面、鸡蛋和蔬菜,搭伴吃还能更节省些钱,今天你付,明天我付。

现在也能随随便便买得起糟卤鸭舌,也算巨大进步。

年轻的周贝贻说起这些,语气竟还有些感慨。

闻染笑起来。

周贝贻跟着弯唇:“闻染姐你笑什么?”

闻染笑着摇摇头。

她站起来,脱掉手套,走进洗手间洗了手,走出来跟周贝贻说:“你慢慢吃。”

自己靠在小小一支立式书架边,指间夹了一支烟,但没点。

身后窗外是高耸的立交,车水马龙的马路,往来车灯交织成红白两条脉脉流淌的灯带。车灯混着路灯,很微妙的透过玻璃,映亮她的脸。

她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从一碗面到糟卤鸭舌,对真正年轻的周贝贻来说,是足够厚重的回忆了。

可对闻染来说,这份回忆还是轻薄了。

她总想着为了许汐言,她一个人远赴加州,又飞往摩洛哥,在飞机上带着发肿的小腿,和某种奋不顾身的心情。

闻染很清楚,那种心情,无论以后面对谁,都不会再有了。

还有这份回忆的重量,她又要与谁人攒够多久,才能超越,她简直想不出答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闻染指间夹着烟回神,问周贝贻:“你点了外卖?”

周贝贻摇头。

闻染走过去开门,愣了。

门口是许汐言,抱着一只猫。

说真的那一瞬闻染就想把门摔上,因为许汐言抱猫的姿态惹怒了她。那是一只流浪的玳瑁猫,不像其他流浪猫一样很会为自己找食,皮毛发亮,这只瘦出一张小尖脸,浑身脏兮兮。

许汐言那丝毫看不出品牌logo的黑T不知价值几何,这会儿却毫不在意的把猫抱在怀里。

姿态那般轻柔,好似无比关切。

但许汐言不养猫。

所以闻染被激怒了——这场景让她想起两人签合约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对她也是这样,送她从天而降的陨石,送她从丹麦小巷寻来的蓝墨水,让她恍然觉得,许汐言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可许汐言从未改变,她不敢养猫,也不敢言爱。

闻染简直不知道,她这样淡的性子、也随时光修炼得愈发平和了,每每周末回去看柏女士都能做到不和舅舅吵架了,怎么还是能轻轻松松被许汐言惹怒?

她调整了呼吸,耐着性子问许汐言:“有什么事?”

许汐言抱着怀里的猫:“在楼下捡到的,它过来蹭我的腿。”

这句话带出两个信息——

第一,闻染这才知道,许汐言租房以后,应该真的有常常过来。

第二,许汐言过来以后,又从不在隔壁发出任何动静,甚至并不刻意偶遇她。

闻染莫名的,几乎又可以看到那样一幅画面。许汐言独自走在楼道里,老房子周围的路

灯很黯,从楼道透进来,黯得足以让万众瞩目的许汐言,得以暂且摘掉口罩透口气。

灯光被睫毛滤过一遍,洒在她眼下,就像那日她跟闻染上楼,月光在脸上铺陈带出的感觉,也许叫孤独。

又或许,说“孤独也不准确。

闻染觉得,有时许汐言面对她一瞬流露的感觉,叫“不知所措。

面对闻染的沉默,许汐言又道:“你家有剪刀么?它脖子上被系了根很紧的绳子。

闻染定睛一看,果然。

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孩子,还是坏心眼的成人。

闻染问:“你怎么不去你自己屋里拿剪刀呢?不就在隔壁么?

许汐言一愣。

闻染有一瞬快被她气笑了——怎么她就从没想过可以去自己屋里拿剪刀么?

这人不是经常来隔壁住么?不会住到现在连屋里有没有剪刀都不知道吧?

许汐言想的则是——闻染现在多厉害啊。

无论她说什么事都能怼她。

她抱着猫,压着自己俏丽的下巴蹭了蹭猫的头,轻眨着浓厚的睫羽,然后说:“哦。

哦什么哦!

闻染转身,让开门口:“进来吧,我给你找剪刀。

许汐言倒是一怔,没想到闻染会让她进屋似的。

她抱着猫站到玄关,瞥一眼闻染小小的鞋架。只是那里,再没有为她专门准备的客用拖鞋了。

许汐言是真的喜欢闻染的小屋。

小小客厅的格局一览无余。闻染无论住在哪里,屋里永远都那么热闹。窗台上摆满多肉,茶几上是杂志和没吃完的芝士味薯片。写字桌脚边堆着书架放不下的乐理书,桌面放着保温杯、玫瑰花茶和没抽完的一盒烟。

还有茶几边的短绒地毯上,坐着周贝贻。

……坐着周贝贻?!

周贝贻瞧见许汐言,明显愣了下:“许老师。

许汐言忽地低头笑了下。

周贝贻肯定不知她在笑什么,只见她抬起头来说:“其实我们工作室没那么大规矩,不用叫许老师。

“那……

“叫许汐言,或者汐言,什么都行。

周贝贻犹豫了下。

许汐言给自己找了双拖鞋,抱着猫在茶几另侧坐下,问周贝贻:“觉得我是前辈?

“不用这样,至少在钢琴的世界里不用。钢琴从不认得什么前辈不前辈,只认得真正能够驾驭它的人。

“进了工

作室不用拘束有什么不同见解大家随时切磋。”

周贝贻笑着点点头。

闻染找到剪刀走出来问许汐言:“你怎么进来了?”

“……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闻染心想:我是怕你站在楼道被人看见让你进玄关。

你倒挺不客气自己进来坐下了。

她自己盘腿坐到许汐言身边小心翼翼拎起猫颈间的绳索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高中同学。”

许汐言和周贝贻皆是一愣又同时反应过来——

闻染是在解释许汐言是她的高中同学。

闻染手巧猫大概也知她是救自己由着她想办法处理自己颈间缠得过紧的绳索一点不挣扎。

周贝贻看着她动作在一旁问:“闻染姐高中时什么样啊?”

闻染拿开绳子许汐言低头看了下猫的颈间有没有伤还好没有嘴里问:“你想知道?”

她笑着抬起头来看向周贝贻但眼神没笑。

周贝贻迎着她眼神:“想。”

那时候许汐言就知道周贝贻以后必成大器。

因为周贝贻真的不怕她。

钢琴需要的是真正有魄力的人。

她回答周贝贻:“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看鲸鱼。”

“鲸鱼?”周贝贻转头看闻染:“闻染姐你不是海城本地人么?”

“嗯。”

“海城哪来的鲸鱼。”

许汐言忽然的极其不想闻染对周贝贻解释更多。

无论她和闻染走到何种地步她说起这句话时嘴角会隐隐含笑。她总记得那天她睡着了

她们周遭的世界是一片并不真切的蓝身长五米的鲸鱼游弋而过。

那时她觉得世界好安宁。

她这样说一句是她和闻染私藏的回忆。若闻染对周贝贻解释了便是让第三人走进这份回忆了。

可是闻染对周贝贻说:“海城以前有座海洋公园现在已经拆了里面有座多媒体馆墙面贴满屏幕不怎么高清但模拟的是海洋效果各种海洋动物的影像在其中游过。”

“其中最震撼的是一只鲸鱼。”

周贝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许汐言几乎是贴着周贝贻的这句话站起来抱着猫说

:“我先走了。

她没说“再见,也没再说任何一个字,抱着猫匆匆走往门口,换了鞋直接拉门出去,楼道里响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周贝贻看闻染一眼,闻染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相送,甚至没有去看许汐言的背影。

就盯着茶几上方才剪断的、猫颈间的那条绳子。

直到许汐言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她仰起脸来冲周贝贻笑笑。

周贝贻很清楚此时自己该说:“那我也先走了。

闻染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唤她的名字:“贝贻。

周贝贻笑着摇摇头。

周贝贻离开后,闻染多坐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拿了钥匙就匆匆出门。

旧楼左右两边的路,她选了左边那条,起先是匆忙的走,后来变成连走带跑。

终于,她在前方看到许汐言的背影。

其实她刚才就是赌,左右两边,赌错了,就错过许汐言了。

“喂。

虽是深夜,道路上很少的行人,她还是不敢唤许汐言的名字或是姓氏,生怕惹人瞩目。

“喂!

许汐言好似没听到,仍在她前方走着。

她狂奔着追上前去,气喘吁吁的拉了下许汐言的胳膊。许汐言入秋了仍然穿得轻薄,但总归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料子,许汐言的体温和皮肤触感,不是直接排山倒海袭来。

闻染快速放开手,许汐言抱着猫回头。

闻染知道许汐言其实听到她唤她了,许汐言也知道闻染知道。

就像许汐言知道闻染是故意把两人私藏的过往解释给周贝贻听的,闻染也知道许汐言知道。

闻染从前觉得,许汐言这样的人是不会难过的。

一个从不敢真正投入的人,又哪里会真正难过呢。

但她对周贝贻解释完那句话后,许汐言抱着猫径直站了起来。

她余光瞥见许汐言那一瞬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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