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撒哈拉沙漠里卷起席卷绿意的狂风。
南极洲从不结冰的唐胡安池凝出层层霜冻。
鲸鱼一改迁徙习性留在原海域跨越漫长的冬。
闻染把手机收起来,翻出深深藏进杂志堆里的《国家地理》。
不是许汐言送她的那一本,那一本被她随巧克力脆片铁盒、手工蜡烛和原版情书一起藏进抽屉最深处上锁。这是她后来重新去买的一本。
那是九月刊,然后,又买了十月刊。
其实这两本杂志也没什么好藏,柏女士一定不知它和《知音漫客》、《看电影》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可闻染心虚,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像兔子长出长尾巴。
两本杂志反反复复的看,到纸页边缘都打卷的程度,所以脑子里记下了那么多自然奇观,分明自己的地理成绩一点也算不上出众。
只是。
能想象一切违逆自然规律的奇迹发生。
却也不能想象,闻染和许汐言的名字后面,缀上「在一起」三个字。
第二天一早起床,柏惠珍吓了一大跳:“你昨晚没睡好啊?”
“哪有的事。”
“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嘞。”
“学习太累了吧。”
“好了好了,我去给你买两个楼下面包房的面包当早饭好了呀,提起精神来。”
柏女士说着,匆匆下楼去了。
高三生涯着实辛苦,推着脚踏车走出老弄堂,红砖墙和常春藤都还沉沉睡着,淡灰白的空气里像老照片一样出现一颗一颗的噪点。
闻染扎着马尾,浅浅的打个哈欠,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听到有早起的阿姨互相招呼着去买菜。
“今天的小油菜新鲜伐?”
又或者说:“白萝卜脆甜的哟。”
柏女士站在刚刚开张的面包店门口,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这种弄堂里的老式面包店,没有什么漂亮印花的纸袋,闻染带着马尾上怎么都压不下去的那一缕翘,走过去。
柏女士把塑料袋往她手里一递:“拿去啦。”
“怎么是豆沙馅的啦,那么甜。”
“就是要甜一点才好啊,让你打起精神头来。”
闻染接过面包,张了张嘴。
柏女士还在絮絮说着:“今天买两只猪脚回家炖炖好了呀,看你累得脸都垮了,要让你爸爸拿铁钳勾着把毛都熛干净的呀……”
望了似有淡灰色薄雾的晨曦中的
女儿一眼:“怎么?
闻染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她想问,妈妈你是因为很喜欢爸爸才跟他结的婚么?有喜欢到一靠近他心跳就乱飞的像早上起来不温驯的头发么?如果我很喜欢的人不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办呢?
她注定光芒加身。注定远走高飞。注定升腾到我够也够不到的天穹去,像太阳,直直的看她一会儿也会被灼伤。
她不会住在老弄堂的旧房子里。不会下楼买四块钱一个的豆沙馅面包。不会用铁钩勾着猪脚站在灶台边用火熛掉细毛。
她会笑着跟我说:“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想牵她的手。
想看她更多笑起来的模样。
想把她蓬松卷曲的发挽到耳后,问一句:“这样扫着你的眉毛不会痒么?
可是。
闻染忽然哭了。
烦死了,明明一点都没想哭的,为什么开始暗恋一个人后会变得这么爱哭啊?一点都不发出抽噎的声音,甚至随时还能摆出笑模样,只是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滑下来,像夏末时分一场安静的太阳雨。
很奇怪,很矛盾,可是止不住。
柏女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开始翻自己睡衣口袋里,有没有带着本意用来擤鼻涕的纸巾:“不想吃豆沙面包也不至于哭啊。
闻染哽着说了一句:“不是。
只是如果注定要失去。
像烟花绽开后更能意识到夜空的墨黑。
像热闹的聚会散场后总会觉得寂寞。
像吃过很甜的橙子后再也不能吃很酸的柠檬。
我喜欢的人,是烟花,是花团锦簇的热闹聚会,是一颗金色的橙子。
所以,我宁愿不要了。
柏女士掏出皱巴巴的纸巾给闻染擦眼泪:“你快擦一擦啦吓坏邻居了。
“烦死了高三每个月都要月考压力好大。闻染给自己找理由。
“要死哟我们家又没逼你考邶大或者央音,你随便考个海城的大学读读看好了呀……
闻染擦干了泪痕,自行车把手上挂住两个豆沙面包骑去学校。
世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在车棚没碰到陶曼思,于是一个人拎着豆沙面包匆匆往学校里走。
走路习惯埋着头,所以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鞋。
带着整晚没睡好的一脑袋浆糊,想着“不会这么巧吧许汐言又不怎么上早自习
,下意识的一抬头。
少女的面庞太适宜由朦胧的晨光或浅金的夕阳勾勒,出尘绝俗得好似不为任何世事沾染。
闻染完全没想到会这个点会在学校碰到许汐言,吓得倒退半步,手里的面包掉了一半又被她手忙脚乱的匆匆抓住,于是变成一套杂耍般的搞笑动作。
看也没看许汐言一眼,再次埋下头匆匆走了。
双臂夹在身体两侧,好像一只暴走的企鹅。
许汐言唇边勾出一抹笑。
指住自己的脸,正色问白姝:“我很吓人吗?
白姝笑:“你指什么?
许汐言摇摇头,望着暴走企鹅离开的方向。
其实她都没想到,自己昨天会对闻染说出那样一句话。
怎么说,只是出于被那封信纯粹的打动。她中文造诣不算高,也只记得《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做的骨女人是水做的骨,直觉那清丽的词藻字句一定不是邹宇恒或任何一个臭男生写的。
倚在校史馆三楼往下看,摇晃的小腿昭显着她起先的三分漫不经心,只是少女仰起来的面孔小巧白皙,连连摆动的手指细长,在夕阳里被镀一层浅金的毛茸茸的边。
忽然就觉得,那双手适合弹琴,也适合写出这样纯粹到丝毫不华丽的字句。
如果是闻染的话。
她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可,如果是闻染的话。
课间操的时候,许汐言难得没逃,顺着草皮往后走。
要等她站定后一转身,才看到闻染和她朋友走来,还是埋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这时,年级主任站在操场边沿喊:“许汐言。
哦,想起来了,年级主任管她要一些钢琴比赛的证书,去申报素质学校要用。
于是放弃了课间操,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往前走去。
路过二班的队伍,闻染站在最边上倒数第三个。
广播体操第一节是伸展运动,被同学们笑称为“早上起来拥抱太阳。
许汐言瞥见少女蓝白的校服肩头,不知什么时候沾染灰绿的草,想要伸手去帮她摘掉时,瞥见少女感受到她靠近,已然开始发红的耳尖。
于是她什么都没做的轻轻擦过。
听着少女安静而干净的呼吸,湮灭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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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自习前,许汐言点了肯德基的外卖,去铁栅门边拿。
校方对于
从校外点外卖这件事明面上是禁止的只不过查得不严所以每到傍晚这里总会飘开葱油面或炸猪排再不就是生煎包又油又香的气息。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闻染这种乖宝宝。
许汐言顺着她背影望过去。
闻染在同一个男生说话。看年岁应该跟她们差不多大只不过这时间在校外游走想来是大学生。
许汐言走过去拿肯德基外卖外送员恰等在那男生身边。
许汐言起先没留意那男生长相瞟了闻染一眼。
闻染倒是言笑晏晏细声说着:“远哥哥谢谢你跑这一趟。”
又说:“我妈买了很甜的西瓜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吃不到了你晚上要不要来吃?”
许汐言才对着那男生又看了看。
长相不出挑大底可以用“温厚”两个字来形容瞳仁是一种浅浅的棕让人联想起很老实的小熊。
原来闻染还是可以很放松很舒服的跟人聊天的嘛。
只不过对象不是她。
她伸着细白的手腕去接肯德基的袋子嘴里漫不经心说声“谢谢”。
旁边的少女跟触了电一样向另一边弹射而去撞到另一边拿小杨生煎的同学又慌得赶忙说“对不起”。
男生又才往许汐言脸上看了眼一看之下凝眸。
倒不是对许汐言有什么意思是任何人看到那样一张蔷薇般面孔时的本能反应。
少女的体香掩埋在一片炸鸡的香气中闻染告别了被柏惠珍差遣来送饭的文远拎着格纹的饭盒袋埋头向前走去。
“闻染。”
无论心里怎样祈祷着许汐言不要叫她不要叫她许汐言还是叫她了。
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回头校服裤脚总那样粗大秋日的风一吹裙摆一样贴在小腿上。
许汐言拎着肯德基牛皮纸袋走过来却在树冠之外站定跟她隔着段距离。
其他同学取了外卖匆匆奔走回教室倒少了人留意香樟树下的她们。
闻染没想到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是:“人人都挺喜欢我的。”
自大。
闻染在心里说。
唇角又本能想要勾出浅笑。
她是怯懦性子
许汐言扬着唇角说:“怎么就你一直这么排斥我呢?”
闻染张张
嘴,说不出话。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吓到了?”许汐言拧开牛皮纸袋,探头往里看一眼,跟闻染解释:“我要的是季节限定巧克力蛋挞,我看看他有没有送成原味。”
“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拧上牛皮纸袋,又笑了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这件事,很令人反感是吧?”
闻染顿悟。
许汐言是刚才看到文远给她送饭,误会了。
闻染不知道有没有跟她一样的人,很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宁愿被人误解,也不愿受人瞩目。
此时却很坚定的摇摇头:“没有。”
“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香樟味道浅绿的风拂动少女的校服裤脚,声音细小却肯定的说:“很美。”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实话在这以前,她连喜欢什么人这种事都没考虑过,她的生活总是被填得很满,钢琴之外还有潜水攀岩冲浪,更遑论静下来细细理一理自己的性向。
成年后许汐言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和她一样身处钢琴圈,另一个是口碑和流量兼具的演员。
那时候她已经离海城很远很远了,远得她都忘了这所她借读一年的高中叫什么名字。
可她会莫名其妙的想起闻染,当她自己开始谈恋爱的时候。
那个穿一身蓝白校服、看上去总是文静而干净的女孩说:“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很美。”
当下许汐言笑笑:“所以不是反感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只是反感我对吧?”
闻染张张嘴,又抿了下唇角。
“放心啦,我跟你开玩笑的。”许汐言说:“我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想试探你一下而已。”
“……噢。”闻染蜷了下舌头。
许汐言问:“今天早上掉到地上的那两个面包。”
“嗯?”
“你吃了么?”
“……”
“果然捡起来之后还是吃掉了吧?”
“……那又怎么样啦。”
许汐言笑了声,攥着肯德基的袋子往远处走去。
走了一半又回眸,总是塌塌的睫毛含着散漫的笑意:“真不用对我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借读不了多久的,应该就是这学期结束吧,我就走了。”
闻染愣了下,忍不住对着她背影问:“你去哪?”
许汐言回眸挑了挑唇:“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现在参
加国内的比赛是为了攒够简历所以参加完联考我就走了先过去读预科。”
闻染怔了怔。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就是音乐界的“哈佛”吧。
在其他艺术生把央音视作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许汐言可以轻轻松松说一句:“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只是在等我攒够简历。”
“哦。”
闻染忽然舌头打结。
许汐言甚至连一句“祝你成功”都不需要她说许汐言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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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离别”计数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
总会让人胆子大那么一点心里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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