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原以为，黎昌坊甜水街是像长安平康坊那样的地方。

到那里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它不过是坊间寻常街道。此时街面上的茶楼食店忙着闭店，陆陆续续有客人离开，而时辰尚早。不着急归家的，多去凑一凑那梨院的热闹。

小小的院落不过两层而已，饰以繁灯点点。是个玲珑精巧之地。

偏庭院正中是一座博陵灯船，几有楼台之高，饰以彩绸珠玉，有花灯百千之数，虽不敌两京上元灯会气派，却也实属难得。在碎叶之地，想必已是极为奢靡。

灯船上的那些席位不对寻常客人放开，多半是提前订下的，抑或是常客，抑或是什么碎叶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早早的便满座，已是觥筹交错。

杜筠则在楼阁二层。她今日并无任何出风头的打算，只在人群中隔岸观火。看看今夜的魁首娘子会是谁，又会选中什么样的客人。

她这一身行头费些思量：头上盘了利落的单髻，画的是前些年流行的酒晕妆，又以海娜描了花钿。妆容过于华丽了些，便只饰了简单的珠钗。身上则是一副绛色衣裙与青纱披帛，混迹在往来人群中，早早为自己寻了个开阔的好位置。

只可惜，梨院虽较之旁的教坊有些门槛，女子在这样的地方落单，总是会有些没眼色的纠缠上来。

用他们的话来说：“正经女子，哪有独自来这样的地方的？”

杜筠不胜其烦，推诿之辞他们听不明白，张嘴骂人又怕大打出手耽误正事，已是憋了一肚子火。

也正是此时，几句过路之人的对话落入了耳朵里。那人是个大嗓门。一出声，旁的那些声音便被盖了过去：“郭兄可觉得今日的人有些少？可惜了那博陵灯，得下了不少本钱吧。”

那被唤作郭兄的哼一声傲道：“比起长安灯会上的，那还是差了太远。外头最近那些谣言，多少还是坏了梨院的生意。”

两人一路向这里走来，便走便扫视凭栏的位置，那大嗓门又不耐烦抱怨起来：“这位置也太难找了。郭兄，你真在梨院有熟人吗，该不是骗我呢吧？”

“不可能，他们要货都来找我，怎会不识？”郭兄颇为迟疑：“我能带你进来，自也能带你寻到位置。”一边说着，一边寻寻觅觅地向前。

他声音本就大，落在旁人的耳中，落了那“郭兄”好大的没脸。

杜筠踮脚越过面前那几个头顶，见那郭兄尴尬地皱着眉，颇有些不安，才发现这位他亦有些面熟。

待两人错身走过去几步，这才想起来，这不是蜀香楼郭掌柜的儿子郭磊吗？

的确是许久未见了。这小子好赌，被郭掌柜送去云川镖局学账，不多久听杨云起说他昧了镖局的银子，寻了个由头送了回去。

后来不知怎的，竟被他亲爷赶了出去，现下居然跑来这碎叶城端架子？

杜筠瞧了瞧面前这几只苍蝇，又看了看郭磊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眼亮了亮，憋出一肚子坏水，堆起笑脸，一伸手将身边人的挥开，对着郭磊招手：“郭小兄弟，到这儿来。位置给你们留着呢！”

郭磊迷惑地回头，见一个女子对他招手。

女子化着不轻的妆容，一时辨不清面貌。他左右看了看无人回应，才确定她确实是在喊自己。

她的位置凭着栏，虽身边也挤了不少人，胜在他二人个子不算太矮，总能看得清楚。他不认得那女子，可看了眼身边人惊喜的模样，犹豫着走了过去。

眼前的女子似是在二十模样，盯久了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来。他一时拿不定该如何称呼，只好谢过姑娘。

杜筠一掐嗓子：“姑娘什么姑娘。小石头，你不记得我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郭磊看着面前比自己还年轻一些女子，一时噎在那里：“姑娘认得我？”

“我是你晚姨呀，你阿爷常和我提起你。”杜筠嘿嘿怪笑：“你还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叫声姨姨来听听。”

郭磊实在是不记得这么一门子亲戚。若说不认识，对方又确实喊出了他的小名。这榆木脑袋敲破了也想不明白，面前女子是什么人，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一边是明显在占自己便宜的女人，一边是满脸期待等着开场的债主。郭磊如坐针毡，想起自己在赌坊的账簿，终狠下心将这蒜装完，咬牙切齿：“晚姨好。”

身边的那些人见到这场面，扫兴地走开了，边走边骂：“一把岁数了，装什么纯情。”

杜筠靠在栏上，嫌弃地撇了撇嘴。

烦人的东西走了，杜筠也无意再作弄郭磊，略正经起来，看向旁边的那位：“这位是？”

“青驼赌坊的刘生刘坊管，我兄弟。”

这话说完，一时二人的面上都现了心虚之色。

杜筠看在眼里，不置可否，与那人见过礼：“好多年不见，小石头你是愈发地有本事啦。瞧你在这碎叶城，也是风生水起，遇上的也都是人物。听闻都给梨院供上货啦？真是给郭掌柜涨脸！”

一句话，又让郭磊喜上眉梢：“那可不，这儿的掌柜崔四那是我的结拜兄弟，若是有什么，大可报我郭磊的名字。”

杜筠笑着奉承，心道若当真有这般关系，如何会到二楼来人挤人？还是吹嘘罢了。看样子，他定是有什么把柄在这坊管的手上。

想必这爱赌的毛病，是一点儿没改。

待到人已哄得差不多了，才不经意般问道：“我方才到碎叶城也没多久。听你们说，这梨院近来可是有些什么传闻？”

她看似问的郭磊，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另一人身上。

刘生不明状况，虽觉得别扭了些，却也跟着郭磊唤她一声晚姨：“不过是春宴上的魁首娘子，择了碎叶川西摄舍提设。不过几日，摄舍提设私下宴请诸将领，参宴之人......尽数中毒而亡，而魁首娘子从那日起便不见踪迹。”

杜筠听到这里紧张起来，心底有了猜测：“可知中的是什么毒？”

刘生摇摇头，只道不知：“听闻相当惨烈，震惊十设，外头传得轰轰烈烈，梨院还为此封过一阵子，但也从未证实过就是她下的手。事后可汗代管了摄舍提部，便平息了下去。最近不知怎的，这说法又传了起来。”

郭磊听到此处，压下声音，神经兮兮道：“我估计呀是对家作怪。据我所知，那以货抵税的法子便是崔四献给土屯的，借此得了牙庭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想必是挡了人家的财路，故意为难梨院。”

另一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郭磊则摆上一副聪明相来，似是感慨：“这招可太毒了。现下碎叶城里有什么悬案，左不过往崔四与先可汗身上猜，路边的小孩听到这俩名都直哭。”

他越说越没谱，杜筠连忙打断：“先可汗？”

去岁之后，当时战死了才是。

“说是死了，可谁知道呢。外头老有传言，说有人看见他的鬼魂游荡。

罗城那寂静之塔你见了没？最高的那一座就是。祆教徒去世后都会送往那里，出来就剩下一堆白骨，哪还说得清啊。”

那座塔，杜筠当然见过的。她人虽在子城之中，可那白塔高耸于市，越过了城墙，与牙庭南北遥望，不论如何也无法忽视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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