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念清寺内，青烟袅袅，钟声悠远。
薛容携詹华等一行人踏入山门，声势浩大。寺中僧人皆识得这位薛施主，却未曾料到他就是那位无法无天的宁王，一时惊愕不已。
唯有一位老和尚神色自若，仿佛世间纷扰皆与他无关。在他眼中，无论是寻常香客，还是尊贵王爷，皆是红尘过客而已。
老和尚缓缓开口，道：“薛施主，文赞卧病在榻，恐难熬过今夜。”
薛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一向康健，陛下亦未因武家谋逆之事牵罪于他，怎会突然病重至此？”
老和尚抬眼，目光深邃：“施主当真不知？自文赞被官府放回后，身子日渐衰弱，贫僧几番询问，他皆闭口不言。直至昨日，他自知大限将至，方托贫僧请施主前来。”
“有何话，施主不妨亲自去问。”
说罢，老和尚合掌退至一旁。
薛容握紧拳头，终究还是迈步踏入禅房，命众人在外守候。
禅房内，文赞躺于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沉重，早已不复往日从容。
闻得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薛施主……”
薛容的声音冷淡：“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吗？既然别有图谋，为何还要在刑部大牢时急于撇清关系？”
文赞咳嗽数声，好似得到了力气，艰难撑起身子。他靠在垫上，目光幽幽：“贫僧曾听闻施主诸多故事，今日……请施主，听一回贫僧的故事吧。”
薛容看他形容枯槁，一言不发地坐下。
“我、我是武家庶子，母亲早逝，父亲也不看重我……所以我才想，远离那些权力争斗，常伴青灯古佛，清清静静了此一生。”
“可是施主，贫僧并非合格的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念佛，冷眼旁观红尘，却连亲缘都无法斩断。我的父亲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对不起我娘，还求我救他一命……那正是施主与我相识的第二日。”
“一念之差，步步皆错。我未能救任何人。整个武家都被抄斩流放，如今，只剩下我了”
言至此，仿佛解脱一般，文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慈悲的笑意。
“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贫僧悟了许多。关于武家，亦关于施主。那般暗无天日的地方，悲戚哀嚎一片，贫僧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因为贫僧终于看透了自己这一生，尘世种种，皆是自因自果，何必纠结？但施主和贫僧不同。贫僧的因果，不应当再沾染施主了。”
文赞的话触动了薛容，原本的质问与指责皆化作无言。他沉默片刻，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见我？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
“不……”文赞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哀伤，“贫僧……只想见施主最后一面，仅此而已。施主是贫僧……唯一的朋友。”
“这世间……太孤寂了。贫僧即将解脱，可施主……仍还在囿于苦海。陈秀锦姑娘，不在施主身边吗？贫僧听闻，她亦如贫僧一般……伤了施主。”
薛容听到“陈秀锦”三字，心脏好像被刺了一下，冷着脸说：“你想要说什么？”
文赞的声音愈发微弱：“施主，您既能来看贫僧，就请也给陈秀锦姑娘一次机会，也听听她的故事吧。不要等太久，贫僧怕……她也会落得与贫僧一样的下场。”
薛容心中一紧，急声道：“是谁害你？你还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
文赞剧烈咳嗽，眼底乌青愈发浓重。
良久，他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置于榻上，声音几不可闻：“贫僧知道的一切，都在这封信里。施主，还请您……多多保重。”
薛容接过信，终是低声道：“我也视你为友。我……原谅你了。”
文赞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话语。
*
禅房外围，詹华正吩咐手下严加巡视，不要让可疑之人靠近。
手下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来趟寺庙，能有什么危险？詹华却眉头紧锁，心中忧虑难言。
三月前，薛容之所以下狱，主要就是因为他与文赞的私下来往。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薛容却不知在想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来见文赞。若此事传至京城，岂非授人以柄？
詹华越想越头痛，愁眉苦脸地想，自从陈秀锦姑娘走后，宁王殿下的想法越发教人捉摸不透……说来也是唏嘘，上次晋王和陈秀锦一同来的念清寺，两个人和文赞相谈甚欢，这次却——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外跑过来一个护卫，紧张兮兮地说东墙外有可疑之人鬼鬼祟祟，不像是香客，似乎有意打探这里的消息。
詹华心中警铃大作，吩咐副手看好禅房，切莫搅扰了王爷，自己则轻步跃出，直奔东墙。
那边，一个身影已然爬上了墙头，刚翻墙跳下，还未来得及站起，就被伺机而动的侍卫团团围住，抓个正着。
詹华大步走到前面，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那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讪讪笑道：“好久不见。”
“……”
詹华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脱口而出：“陈姑娘！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说来话长……”
陈秀锦没想到自己刚落地就被发现，还是被詹华看到，不由得有些尴尬。
不是她不想正常进来，实在是薛容这次的排场太大，她根本找不到接近的机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詹华也有些哭笑不得，摆手让其他护卫都回到原位看守，自己则扶着陈秀锦找一张椅子坐下，而后询问她此行来意。
陈秀锦揉着发麻的腿，直言道：“我想见薛容，有话与他说。”
詹华有些犯难。他一向做事以晋王为准，从不擅作主张，但一想到陈秀锦走后薛容的状态，他犹豫片刻，终是点头应下。
*
薛容走出禅房的时候，面色沉郁。他望着西沉的落日，心中烦躁难平。
就连这寺院，也不复清净了，世间还有哪里是容身之所？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当即吩咐詹华下山离开。
詹华欲言又止。
很快，晋王府的部队整顿完毕，一群人浩浩荡荡、有条不紊地离开寺院。周围百姓哪里看过这么大的阵仗，纷纷驻足围观。
薛容坐在马车里，手中一直拿着文赞给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就是迟迟不愿意打开。
这个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想，陈秀锦去哪里了？若是陈秀锦还在，会怎么决定呢？
文赞的那番话勾起薛容对陈秀锦的回忆。
周围人声鼎沸，可却唯独没有她，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
“秀锦……”
沉浸在思绪里的薛容没有注意到马车晃动了一下，再一抬头，却看到陈秀锦掀开车帘，莞尔一笑。
“停燕，你在想我吗？”
薛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鼓噪。他愣住了，反应了半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薛容盯着陈秀锦，一字一句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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