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前，陈秀锦曾独自出府，悄然前往甄府。
彼时，甄淑正与甄家上下齐聚一堂。这几日，京城风声鹤唳，众人皆知皇帝病重，太子能否顺利即位成了悬在心头的一把利剑。
甄淑神色恹恹地坐在一旁，听着嫂子絮絮叨叨地劝她多与太子妃走动，态度不置可否。
她的思绪早已飘远，落在另一件事上。
宁王薛容近日再度回京，陈秀锦亦随行在侧，却迟迟未登门来找她。
上次薛容入狱，陈秀锦曾去过高家，可甄淑因怕一时心软坏了大事，忍痛避而不见。谁料，陈秀锦竟遇上了成玉。
听成玉说，陈秀锦并未唤她“娘亲”，而是疏离地称她“甄夫人”。这一声陌生的称呼，像一根细针，刺得甄淑心头隐隐作痛。
那孩子……难道真的不愿认她这个娘亲了吗？
甄淑不由得轻叹一声。
恰在此时，门卫匆匆来报，说有位姑娘求见二小姐，还递上了一件物什。
那是一方绣着玉兰的手帕。
“什么人？”其他人面露疑惑。
甄淑双手捧着帕子，指尖微微发颤，缓缓合拢手心：“一位故人。哥哥嫂子，我有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
陈秀锦静候在甄府的会客厅中，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近，抬眼便见甄淑匆匆赶来。
甄淑上下打量她几眼，略带心疼地说：“怎地穿得这般单薄？虽是早春，但京城不比洛阳，天气乍暖还寒，你得多加注意才是。”
距离二人上次相见，已隔了小半年。这期间，世事变化无常，心境亦大不相同。
今日的甄淑一袭紫绿色长袄，素色裙摆上绣着织金璎珞纹，头上珠翠环绕，贵气逼人，早已不是当年洛阳甄府中那个失意的小姐。
陈秀锦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款款行礼。
甄淑拿出手帕，眼中情绪复杂：“娘没想到，你还带着这块手帕。可见你这孩子，心里还是记挂着为娘的。”
陈秀锦不紧不慢道：“秀锦此来，正是为将帕子还给您。”
“什么？”
甄淑手一颤，看着陈秀锦平静的面容，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不顾陈秀锦的拒绝，强硬地将手帕塞回她手中，自顾自地说：“你来得正好，娘有话要对你说。”
“宁王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一旦皇帝驾崩，太子殿下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上次的事娘不计较，但这次你一定要听娘的安排，今日就留在甄府，莫再离开。娘会帮你与宁王撇清关系。”
陈秀锦静静听完，却只道：“我不会按您说的做。也请您不必担心我。”
甄淑的动作顿住了，语带苦涩：“玉兰，你还在怪我算计你，对吗？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可那不代表娘不在意你。”
“你也知道，甄家和高家都是祁王党，你却去了宁王府。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若不那样谋划一番，娘根本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不……不仅如此，娘还要你名正言顺地回来。你不能再当私生女了。”
她的话语有些激动，说得声泪俱下。
陈秀锦似乎听进去了，动容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我好，直到现在还想要保护我。我并没有怨您。”
“真的？你真的这么想？”
甄淑拭去眼角的泪水，不安地问。
“自然。您别激动，暂且坐下听女儿一言。”
陈秀锦扶着甄淑坐下，轻声问：“女儿有一个问题，这么多年始终藏在心底，怕日后再无机会，索性今日来问您一句——您离开女儿之后，有没有获得幸福？”
甄氏一怔，万没想到陈秀锦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她才道：“高无忌前妻无子而亡，三年不娶，是个重情义之人。父亲看重这一点，要我嫁去高家，虽是续弦，却也无人敢不敬。再后来，高家女儿成为祁王妃，水涨船高，高无忌成为朝廷重臣，我也随之获封诰命。”
“如今，我已然过上了人人艳羡的生活，并无不满。”
甄淑的神情安逸祥和，回忆这些年的种种，原本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
陈秀锦微笑着，好似终于放下心来。
“这么多年，女儿一直念着娘亲曾说过的话，我这样一个累赘，是否真的拖累了您？这是我最在意之事，也一直为此感到愧疚。如今，见到您如此幸福康健，我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甄淑捂着心口，默默流泪。
“所以，我也希望您不要担心我。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因为您不在身边而过得不幸，陈家父母给了我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也学到了很多。”陈秀锦顿了一下，“至于跟在宁王身边，更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无论这个选择是好是坏，我都会自己承担。”
甄淑被这番话震得心神俱颤。
她想起多年前，年幼的小玉兰抱着她的手臂，哭着求她不要走，说自己不是累赘，说自己会努力不给娘亲添麻烦……那样脆弱可怜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了平静淡然的模样。
“不行……”甄淑哽咽道，“你不能走，娘唯一的遗憾就是你……我想弥补你。”
陈秀锦摇头，坚定道：“那就请您原谅女儿最后的不孝吧。”
“娘亲，这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请您不要为女儿伤心，我不会后悔，更不会逃避。如若女儿将来做了什么牵连到母亲，也请母亲彻底断绝与女儿的关系。”
说完，陈秀锦后退一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甄淑看着陈秀锦，这个她曾视作累赘的女儿，这个失而复得、万分懂事的女儿，终于要离她而去。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要失去陈秀锦了。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陈秀锦的背影渐行渐远，泣不成声。
院子里，一个小女孩蹲在树下，捡拾落在地上的花瓣。女孩约莫十岁，抬头时，明亮的眼睛映出陈秀锦的身影。
陈秀锦恍惚了一瞬，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可一切早就不同。“甄府”之内，已经没有需要东躲西藏的女孩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秀锦轻声问。
女孩乖巧答道：“宜兰，我叫高宜兰。姐姐你呢？”
陈秀锦蹲下身，与女孩平视，想了想：“我叫玉兰，甄玉兰。”
今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说出了这个名字，在有着同样血缘的妹妹面前。
陈秀锦扯动嘴角似要笑，泪水却不经意间簌簌落下。
二十年来，人生如梦。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记忆中的那座宅院，追逐着早已消逝的幻影。
终究要走出来了。
陈秀锦将手帕交给小宜兰，柔声道：“这是姐姐送给你的礼物。以后即便天各一方、再不相见，我也会一直祝福你。”
小宜兰疑惑地问：“姐姐你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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