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山东,踏入江南地界的一刻,湿润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我掀开车帘,望着外头缓缓倒退的景致,那般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唤醒了深埋在心底的所有记忆。
兰殊,我又一次踏足你的故乡了。
可是这一次,只剩下我了。
目之所及,仍旧是“春水碧于天”的澄澈湖塘,是“画船听雨眠”的悠然景象。石拱桥弯弯跨过狭窄的水道,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软糯的吴语随风飘来,听不真切。
每一处白墙黛瓦都曾在王府后花园那些如同偷来的午后,被兰殊细细描绘过。那些鲜活的、带着水汽和花香的画面,随着眼前真实的景色映入眼帘,竟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仿佛那个一身浅碧、清冷如空谷幽兰的女子,就静静地走在我身侧,微微侧首,含笑指给我看。
心口骤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是啊,她同我说过那么多江南的好,好到让我这个困于北方高墙的人心驰神往。可我却忘了,或者说下意识忽略了她最爱吟诵的那首《菩萨蛮》,清词丽句的尽头,竟是如此一句椎心刺骨的叹息——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还是在裕王府的后花园,秋阳暖融融的,她手中捧着那本《花间集》,轻轻念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那时她眼中浮着淡淡的乡愁,还耐心向我解释:“韦庄此句,说的是江南风物太美,让羁旅的游子情愿终老于此,忘了归期。”
我当时颔首,自以为懂了文人墨客对灵秀之地的眷恋。如今,亲身站在这片土地上,在经历了半生宫廷风雨、挚友凋零、心也一寸寸冷透成灰之后,我才真正品读出字句间浸透的血泪滋味。
人人尽说江南好……
是啊,天下人都说江南好,风景如画,气候宜人,富庶温柔,连兰殊向我描述时,言语间也多是缱绻的美好。
可这“好”,是说给谁听的?
是说给那些乘兴而来、尽兴而去的游人听的,是说给那些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过客听的。
游人只合江南老,外乡的旅人或许可以因为贪恋江南的美,而选择在此终老,获得一种诗意的解脱。
但兰殊不是游人,她是离乡人,是魂魄系于此、血脉里流淌着秦淮烟水的江南女儿。
对她而言,那句轻描淡写掩在后面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才是真正残酷的谶语。
不是因为江南不够好,而是因为它太好,好到成为记忆中无法复制、也无法再度完整拥有的彼岸。
离乡时年纪尚轻,心中还存着鲜活的念想,故园是心底最柔软的慰藉;可若是在饱经世情沧桑、自身面目已非之后,真的回去了,看到的会是什么?
是物是人非,是熟悉的街巷里住着陌生的人,是记忆中温暖的屋檐下早已换了主人,是故园山水依旧灵秀,却再也映不出当年那个在烟雨楼台上抚琴少女清澈的眼眸。
这个时候,那所谓的“好”,便成了最锋利的对照,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失去的、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提醒着你与故土之间看不见的鸿沟。
近乡情怯,怯到极致,便是肝肠寸断了。
兰殊至死,未能再回江南第二次。
她的江南永远凝固在了少女时代的记忆里,留在了与我分享的那些带着遗憾的言谈中,成了一个完美、哀伤、遥不可及的梦。
如今,我替她回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万念俱灰、只想寻一个干净终结的心境。
或许冥冥之中,江南于我,也将成为一个断肠之地。在这里,兰殊的魂灵无处不在,却又触摸不得。
这湿润的空气里有她,这潺潺的水声里有她,这拂过柳梢的风里也有她。
也好。
若注定要有个终点,在这片曾承载兰殊最初烂漫欢笑与望舒最终怅惘的土地上,与这一切做个了断,远离令人窒息的毓金宫,远离那些永远欲壑难填的族人,倒也算魂有所归。
正是怀着这份决绝,我冷眼旁观着此次南巡的种种。
谢清裕在接见地方官员时,总不忘适时地提及上一次南巡,孝贤皇后便是在此病重,江南风光虽好,于他却已是伤心之地。周围随行的臣子们无不感动唏嘘,纷纷称颂陛下情深义重,实乃天下夫妻典范。
伤心之地?
谢清裕,你的伤心,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
更让我觉得有些恶心的是,谢清裕此次南巡的状态,与记忆中上一次盛望舒尚在时截然不同。
那一次,虽也有巡游宴乐,但大体上谢清裕还算勤政,召见臣工,巡查河道,过问农桑,颇有几分励精图治的明君姿态。
而这次,他明显懈怠于政务,行宫之中夜夜笙歌曼舞直至深夜。他广召江南各地美貌出众的歌姬、舞姬入内侍宴,姿容尤其出众者,甚至得以留宿御前,恩宠优渥。
偶尔有一两位老臣实在看不过眼,婉言劝谏,言及天子巡幸天下,当以体察民情、宣示教化、稳固江山为主,如此纵情声色,恐有负百姓期望。
谢清裕要么是佯装未闻,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是淡淡一句“朕自有分寸,爱卿过虑了”,便将人轻飘飘地打发了回去。
看,兰殊。
你记忆里那个灵秀蕴藉的江南,如今成了圣上纵情声色的欢场。他的怀念,他的伤心,恐怕还不及他此刻沉醉于温柔乡中所获得的欢愉之万一。
这个王朝,连同它坐在最高处的君主,早就无可挽回地滑向了腐朽的深渊。
而我,就在这荒唐即将抵达顶点的时刻,要为自己,也为记忆中所有被这深宫吞噬的鲜活生命,寻一个干净的结局。
我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机。
江南的夏日清晨,比起京城格外有一种温存的意味。薄雾柔柔地笼着行宫的亭台楼阁,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芬。
今夜,便是行宫筹备多时的江南夜宴了。
我起得很早,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
推开窗,带着水汽的暖风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憋闷。几个行宫拨来伺候的宫女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动作比在毓金宫时更轻缓谨慎些,眉眼低垂,不敢多看我一眼。
想必是得了什么吩咐,要格外小心伺候我这个心境不佳、深居简出的皇后。
沉香不在身边了。
这样也好。接下来的路,注定是万丈深渊,我一个人走,干净利落,不必牵连任何人。
梳洗停当,我未让宫女打开装满凤冠霞帔的沉重箱笼,只让她们取那身藕荷色的常服来,用一支素银簪子为我松松绾了一个倾髻,余下的青丝垂在肩后。
铜镜中映出的女子,眉眼仍旧沉静,眼下的确有着淡淡的青影,却并不显得如何憔悴,反而有种洗尽铅华后的淡漠。
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年轻,近五十年的岁月,在我脸上、身上、乃至眼神深处,都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可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这面目,比顶着皇后名号时的容颜,都更真切,更接近我景羲和的灵魂本身。
该结束了吧,就在今夜。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恭敬的通传,是谢清裕身边的太监:“皇后娘娘,陛下请您移步临湖水榭,一同用早膳。”
我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自兰殊去后,或许更早,我们之间早已形同陌路,鲜少有这般单独用膳的时候。即便有,也多是在大宴之上的敷衍,或是有外臣命妇在场时的做戏。
没想到在这江南行宫,他竟还有心思演这出。
是觉得这几日我异常顺从,未曾对他的荒唐行径流露丝毫异议,值得嘉许,所以要进一步施舍那点可怜的温情?
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会。
他若真能看透我此刻心中所想,便不会如此了。
也罢,去就去,正好看看,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顿的早饭,他能演出什么新花样来。
我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便起身,随那太监前往。
临湖水榭建在行宫开阔的湖面上,以九曲木桥与岸边相连,三面环水,视野极佳。晨雾未完全散去,湖面氤氲着袅袅白汽,远处亭台的轮廓朦胧,宛如仙境。
水榭里已经布置妥当,一张不大的红木圆桌,两把椅子相对而设,桌上已摆了几样精致的江南早点,一切看起来竟有几分寻常富贵人家夫妻对坐用膳的温馨意味。
谢清裕已经到了。
他今日也着了常服,只在腰间系着标志性的明黄腰带。他背对着我,负手站在水榭边缘,望着雾气缭绕的湖面,听见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在宫里时好了些,许是江南温润的水土养人,也或许是这几日纵情享乐、无须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与烦心的朝政,眉宇间常年凝结的阴郁散去了不少。
他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打量我这身截然不同的素淡打扮,随即,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来了?”他的声音也放得平缓,少了朝堂上的威压,倒真像个招呼妻子用饭的寻常丈夫,“坐吧。江南晨景不错,这水榭位置也好,清净。”
我依言行礼,在他对面安然坐下,姿态无可挑剔,却也疏离。
“谢陛下。此处临水听风,确实清雅。”
早膳在一种平和安详的氛围中开始,侍立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无声地上前布菜、斟茶。
谢清裕似乎胃口不错,用了汤包,又尝了块糖藕,偶尔抬眼看我,问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昨夜睡得可好?行宫临水,夜里可觉得潮湿?江南饮食,皇后还吃得惯么?”
我都一一简短而礼貌地回答了:“睡得尚可,夜里并无不适,江南菜式精巧,甚好。”
他似乎心思并不全然在饭食上,更多时候是在观察我。
我吃得很少,每一口食物在嘴里都味同嚼蜡。
我望着对面这个与我纠缠了半生、彼此算计、彼此折磨、彼此利用也彼此成就的男人,心中一片空茫的平静,连恨意都显得有些奢侈。
他又在表演了。
这一次,他试图表演一个与发妻在风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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