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剖白自己。
但我喜欢观察别人。
其实不必庾璎开口,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在我眼中的“画像”轮廓分明——
三开头的年纪,出生在什蒲,生活在什蒲,没有去过远的地方。
这家美甲店是她唯一的营生,经营多年,周围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正在读书的孩子都认得她。
刚刚来做指甲的小姑娘可以随便翻找她的护手霜,挨个闻来闻去,还擅自用她的热水壶煲水、倒水,和庾璎说话百无禁忌,证明庾璎平时就是个粗粗剌剌的人。直率的人往往更容易拥有好人缘。
生活懒散,没什么物欲,大概率也没什么经济压力。
爱吃甜食,却有着一副瘦削纤薄的肩背,想来她应当并无女人上年纪后常有的体重或容貌焦虑。
......
她再次捧起我的手,细细端详:“你这指甲有点长出来了,我给你重新做一下吧。”
我说不急。
她又伸出自己的手,和我的作对比:“你看你的手,有肉,是享福的手,我就不行,干瘦,要干活的。”
我说现在是2020年了,没有人可以不干活就吃饭。
她撇撇嘴,看了我一眼:“我没骗你,真的,我小时候爹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是劳累命,你看我手掌这条线,从这,到这......”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瞧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她的掌纹确实很杂乱。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比小子还皮,别说家里人了,狗都嫌我。我家以前不住在这片家属区,是在镇口那个大转盘附近,我妈是镇上......”
......开始了。
坦白讲,我其实对聆听别人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如我一样吝啬的人,往往喜欢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难免就会眼高于顶,觉得别人的日子乏善可陈,不值一提。何况人生好坏交杂,喜忧参半,听别人过得好会自恼,听别人过得糟又会同情......这些情绪在我看来都挺没趣的。
但庾璎已经开了个头,我也就不打断她的话茬。
大概她会把今天当做我们“友情”的一个里程碑吧,我猜。
她一边说,我一边收拢着桌面上的指甲油,然后按照瓶子底部的编号依次收到架子上。很多颜色都用空了,干涸了,我在思考是不是该把它们挑出来,提醒庾璎补货。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
说到底春天还没有彻底来到,这里天黑得早,门外的街道路灯亮了起来,可打眼一望,还是昏得看不清。
我依稀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他在伸长脖颈往店里张望。
明看暗,不好辨别,我以为是社区的人来做什么检查,正要拍拍庾璎,那男人却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推开玻璃门,门外的冷气涌进来,口罩上方的眼神越过了我,然后我听见他说:“不是喊我今天回来吃饭么?”
我怔愣的片刻,庾璎已经接话:“啧,忘了......你先回家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菜。”她朝他摆摆手。
那男人再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推门出去了。
门边的风铃又是一晃。
我看了眼时钟,确实已经是晚饭时间,我也该回家了。
我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庾璎:“那是你爱人?”
今天是第一次听庾璎讲家里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庾璎的家人。
却没想到庾璎脸上十足诧异,片刻后,她大笑:“小乔,你刚刚根本没有听我讲话,是不是?”
“......”
我漏听了庾璎故事里重要的情节。
她单身,没有成家结过婚。
“那是我弟。”庾璎帮我掸了掸外套背后的灰,“我家就剩我俩,两个老光棍子。他开客车的,平时不常回来,要不是特殊时期停运了,我都抓不到他人影的。”
-
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和家里那些堂表姊弟的关系也一般,他们都觉得我性格很闷,不带我玩,有一次还合伙把我锁在家里的阳台。
我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的心得,但看庾璎和她弟弟的相处自然又随意,我猜想他们感情很好。
当晚,我已经快睡着了,庾璎却给我发来微信:“小乔,今天你们聊的那个游戏,就是你画的那个,是什么游戏?叫什么名?”
我发给她,顺带一个问号。
她回我语音:“我也想研究研究,你画那么好,我也练练。嗨呀,最不爱画图了,累,客人还觉得你这又没贴钻又没饰品的,不值那价......现在年轻小姑娘都流行这些吗?”
遗憾,我也不属年轻小姑娘的行列了,无法给她有效意见。
庾璎做美甲很多年,从学徒,到如今自己开店,手艺是一点点攒的,她立下雄心壮志,要趁这段时间生意闲,把手绘功夫重新练起来,我见她颇有信心,还以为她来真的,结果第二天,就见她眼下乌青,一个人在店里对着手机傻乐。
她倚在沙发边,抱着抱枕冲我招手:“快进来进来!”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这游戏好玩着呢!我玩了一宿!”
“......”
纸片人终究俘获了庾璎的心。
我问她:“充钱了?”
她呲牙乐,手上动作不停:“就充了一点,不然卡剧情啊,急死我了。”
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庾璎大大咧咧,却善于察言观色,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注意到我不虞的面色,但今天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二次元的完美男人吸引了,无暇关照我。
我到沙发另一端坐下,用手机处理工作,期间接到了梁栋的电话。他问我,去哪了?什么时候回家?以及,听说镇口的那家超市开门了,如果我方便,就去顺道买点日用品回来,那里东西比楼下市场更全。
我皱了下眉。
我其实并不知他所说的那家超市具体在哪。
迟疑之际,梁栋说:“我让我妈列个单子,发给你。”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向庾璎询问。
庾璎想了想,说:“镇口啊......不近啊,你走着去?”
什蒲镇没有出租车,唯一招手即停的交通是那种拉货的小三轮,梁栋和我讲过,后货板用透明塑料布严丝合缝蒙好,客人就坐在那里面,保暖,和冬日种蔬菜的大棚一个原理。起步价三块,事实上到镇上任何一个地方,也都只算三块。
我有些为难,因为当下人人都躲在家里,镇上的小三轮越来越少了,几乎不见踪迹。
庾璎终于放下了游戏:“你等下啊......正好。”
什么东西正好?
我没动,然后看着庾璎打了个电话,她问电话那边的人:
“镇口超市开门了吗?”
“你在哪呢?”
“正好,你去拎两桶豆油呗?”
“你先回来一趟。”
几分钟后,一辆小客停在了庾璎的店门口。
我对这种十几座的小客车很熟悉了,春节时,我跟随梁栋下了动车以后,就是乘坐这种小客车从隔壁镇辗转来到什蒲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开车的是庾璎的弟弟。确切的说,是承包商,这种小客都是私人承包。
“你跟小晖一起去,然后再一起回来,你拎不动让他帮你。”
我不好意思,庾璎却只甩我一句:“你看,你又较真儿了。”
......
边界感。
我需要边界感,越强烈越好。我较真儿的只是这个。
我无法想象丢失边界感的生活,就像我的老家,就像梁栋的老家,这样的小城,人口简单,关系却复杂,你的朋友可能是我的同学,你的亲戚可能是我的邻居,一来二去,大家似乎没有秘密可言。生活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但在这里,却有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无力。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麻烦。
万幸,万幸,庾晖不那样自来熟,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招架第二个庾璎。
我第一次乘坐这样空旷的客车,去一个只听从我的目的地。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坐在副驾驶,看着小客车风挡前挂着的小粽子,看它晃来晃去。全程,庾晖没有和我搭话,一句都没有。
庾晖的车里不仅无异味,还香得要命,香味来源是车前的那个不伦不类的卡通香氛盒,我猜想这和庾晖身上看着很干净的黑色羽绒服一样,都是出自庾璎的手笔。
我瞄见他撑着方向盘的大掌,那是一双出力气的男人的手,手背有斑驳粗糙的筋络和血管,我在猜,他的手心是否也和庾璎一样,有着杂乱的掌纹?
不会的,亲生姐弟,也不会一模一样的。
至少就性格就可见一斑。
庾晖把我送去超市,又在门口等我出来,他没有按照庾璎的交代拎两桶豆油,反倒在等待时甩了两个烟头。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放到车里。
回程,除了我的一声“谢谢”,也是一路无话。
-
也是这天晚上,我和梁栋吵架了。
我万万没想到,让梁栋起怒的原因,就是这趟镇口小超市之行。
从我拎着两大袋东西回家,梁栋的态度就始终微妙,直到吃完晚饭,梁栋爸妈看完新闻回了房间,梁栋拽着我,把我拉进另一间卧室,然后悄声关上了门。
他居高临下质问我,今天为什么要当着他妈妈的面摆脸色?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摆脸色?
“我只不过让你帮忙去超市带点东西回来,又没指使你干什么重活,你至于么?乔睿你摸着良心,从你来我家住这些日子,我和我爸妈让你做一点家务了没?”梁栋生气还不忘压低声音,“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开着免提呢,我妈当时就在旁边,你那沉默是什么意思?你在不满些什么?”
我更加愕然了。
愕然之外,还有些无奈。
当时梁栋打电话给我,我只是因为想不起超市的具体位置,而怔了几秒,就是这短短的几秒,落在话筒另一边梁栋和梁栋妈的耳朵里,就成了无声的不满。
他们误会了我。
“乔睿,你说话,你别一吵架就闭口不言的,我在跟你讨论问题!”
我抬头看了梁栋一眼,他的五官逆光,我没有也并不想看清他的表情。我转身,在床边坐下。
梁栋更生气了,他紧追到我面前:“你说话!你说话!”
我很头疼。
每次都是这样。我和梁栋交往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争吵,只是每次争吵都是一样的模式——他一直在输出,而我一直在沉默。梁栋曾不止一次抱怨,和我吵架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因为我不给他任何反馈。
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不喜欢矛盾,我不喜欢交锋,我喜欢一个人消化情绪,不可以吗?犯法吗?
但我越这样,梁栋就越抓狂,他双手锢着我的肩膀,摇晃:“乔睿,你总这样,是要气死我。”
我冷笑了一声。
其实我的肩膀很疼,手也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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