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呦鸣将擎公迎入正厅,又令南膳烹了几道拿手的下酒小菜,再将埋在桃花树下的酒盅挖出,供外公畅饮。
“还是你这儿东西货真价实!宫里的玩意儿,不过都是些假把式,看得富丽堂皇,实则败絮其中。”
擎公品着珍贵稀少,一年产出不过几两的龙雾茶,一边深深舒出一口浊气。他乍然提到宫中,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令正在筹备茶点的陆呦鸣指尖轻轻一颤。
瞥见孙女儿骤然僵硬的后背,擎公挑起花白的雪眉,叹息道:
“小鹿儿,你也莫怪她,一万里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最后一步功亏一篑的话,实在让人憋屈得慌。”
“外公……是……何时知道的?”
陆呦鸣将一碟子牡丹花样的糯米点心盛在碧玉盘中,此事手上有点事情更能分散注意力,不至于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嚎啕大哭,平白把自家人吓得够呛。
擎公仔细端详孙女儿的脸色,沉声道:
“你若怪我也是应当,当年也是我帮着收尾,方才没让你那多疑的混账父亲发现端倪。只是后来形势瞬息万变,倒也让你困在府中过了快一年的苦日子,现在想想,外公也是内疚得很。”
陆呦鸣脱口道:
“外公怎么和我说起如此生分的话?若不是您救我于水火,怕是早在陆宣智与姚氏的暗算下,早夭而亡了。”
毕竟任谁仗着父母孝道,给一个几岁的小女娃每顿吃个三分饱,或是在寒冷彻骨的祠堂里跪上一夜,若不是生存意志强劲,怕是根本熬不到长大。
故而擎公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陆呦鸣面前时,她连犹豫都不曾犹豫,直接将老人家当成了自己在世唯一的亲人。
谁会图谋一个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小女孩呢?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既然外公不再避讳这个话题,陆呦鸣索性追根究底,左右新后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在意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擎公润了一口茶,他一生经历得多了,倒是能心境平和地谈论往昔:
“其实也无甚稀奇,当年大娘子不再是无知小娘,总想着出庄见识世界。我那时到底固执,死活不肯放行,父女俩彼此倒像是仇敌似的。后来霙娘哄了她师兄弟,揣着细软溜了出去,因不懂外面银钱贵贱,不多几日便口袋空空,沦落街头。”
“后来她寻了间村落暂且安家,遇到了落难的陆宣智。霙娘眼光何等狠辣,她此生向往权势,便与贵公子出身的陆家郎结了亲,此后生下了小鹿儿你。只是陆宣智娶了她,却又嫌弃她的出身,不过寻个照顾他的女人,哪里有过半点真心?”
“霙娘哪是陆宣智可以看轻的女人,她借着这自作聪明的蠢男人做跳板,恰好结识了当年四处逃窜的皇帝。患难之义,糟糠之情,霙娘全都占了个干净,自然能在皇帝心中留下浓厚的一抹色彩。”
“再到之后陆宣智意欲□□,竟是串通了姚家人,打算将霙娘置于死地。好在霙娘早有准备,借机诈死,换了身份入宫为妃,直至今日荣登后位,足足熬了这么十来年。”
擎公草草略过新后的过往经历,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向陆呦鸣道:
“就是可怜我们小鹿儿,险些被陆宣智一家子害死!只是你娘那些日子也颇为不易,她自觉无脸认你,只托我转告,定会保你一生幸福平安。”
对于外祖嘴上转达的承诺,陆呦鸣只是嘴角勉强向上扯了扯算作回应。无脸相认什么的,左右她已被绑在新后这架船上,若是沉了塌了,正好母女俩一起见阎王。
擎公自知此话无力,到底不舍孙女儿难过,正欲多安慰几句,却听陆呦鸣问道:
“照外公所言,娘……亲竟能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得当?”
虽说那时兵荒马乱,但是晏帝何等精明的男人,哪里是普通人可以随便敷衍的?
“霙娘,体质不宜练功,故而自小便自己修习旁门左道。”
擎公声音不徐不疾,说起膝下唯一的娘子,并不似寻常父亲对女儿的疼爱,更像是站在旁观的位置客观点评:
“她不喜针凿,不爱乐舞,日日闷在房里捣鼓瓶瓶罐罐,某日,是七岁还是八岁来着?霙娘竟将自己乔装成了后厨帮忙的大娘的小儿子,连那小子亲娘都没认出来,还偷偷塞给她一个肉包子。若不是伪装的声音将她暴露,怕是我也不曾想到,这闷不吭声的女娃娃竟有易容的天赋。”
“易容?”
“对,开始只能模仿身边见过的人,而且不能暴露声音,不然必定露馅。后来她又央着我请来了擅长口技的艺人,自学了一套变声的本领,易容起来更是难以分辨。有时候她装扮成我那大徒儿的样子,接了活计出门闯荡,竟是半点痕迹不露。”
“当年她离家出逃,结识陆宣智时用的便是另一套假模样和假名字。皇帝到底身份贵重,她不敢欺瞒,便用了真姓真名,只是入宫为妃,寻常人也不会知晓宫妃的名讳家世,我这个父亲又是隐居世外的,朝堂上那群人,自然将她当成了乡野村姑。”
陆呦鸣也没想到,自家母亲竟有如此波折的经历,只是自古伴君如伴虎,如此步步筹谋,呕心沥血,真能花红百日,享尽荣华吗?
许是陆呦鸣迟疑的表情过于明显,擎公放低了嗓音安慰孙女儿道:
“小鹿儿也莫忧心,皇帝心里如明镜似的,霙娘对他向来坦坦荡荡,从无欺瞒。肯封你一个爵位,不光是看在你娘的面上,到底你有救驾之功,皇帝自然也要赏罚分明。”
想了想,他又哼哼唧唧道:
“都说等闲易变故人心,做皇帝的人,计谋手段也不缺。既赏了你,又将陆宣智安在身边重用,也是牵制你娘的一道手段。”
擎公将话一溜烟地抖落了个干净,只将粗糙的大手抚在孙女儿肩上,郑重承诺道:
“大人的事,小娃儿便莫要多想了。只管把嫁衣缝好,安安心心做你的新娘子便是。等到太子册封礼结束,外公便给你和居家的小子选个良辰吉日,早早让你摆脱姓陆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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